周 波簡介

澳門也是我的第二故鄉

作者:周 波

“昨晚上,我又夢到荷蘭園,夢到你奶奶了!”

父親抽著煙,斜倚在沙發上,隨意地、絮絮地說著,表情隨一縷煙氣迷離起來。父親一向是個活得風風火火的人,少見他這種語氣和神情,我悄悄地又看了他一眼。透進窗欞的天光正落在他稀疏的頭髮上,朦朧的燦爛,就像故事要開場,聽的人圍了一圈,一雙雙炯炯的目光在黑暗中發亮,都盯著台上的那人。唯一的燈射著,不知怎的,像初期的黑白電影,粗糙的幕布上有斷斷續續的黑線雨似的下。無論如何,舊事都到眼前——荷蘭園是父親度過童年時代的一個地方,在澳門。相較其他70年代在內地土生土長的普通女子來說,我知道澳門恐怕算早的。那是在我七歲的時候。

我的童年並不愉快。因為“爬格子”的父親是“右派”,我和弟弟在小朋友中間不太被瞧得起,常常是對壘的“兩軍”,哪方面都不要我們加入,甚至中彈“犧牲”這種誰都不願扮的角色也輪不到我們演,還常常被人追在屁股後頭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會打洞!”那般脆生生的響徹天地間的童聲直叫得天也厚了、低了;人也遠了、小了,至今還會在耳旁隱約響起。

七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後,本想趁著大人們午睡偷溜出門瘋玩一通的我又一次遭了小朋友們的冷落,灰溜溜、偃旗息鼓地回到家裡,百無聊賴地趴在視窗看著窗外綠匝匝的結滿像蒼蠅似的籽的老樹,身後是睡在竹床上打著呼嚕的父親。忽然,父親說起夢話。我躡手躡腳走到父親頭邊,努力想聽他說些什麼,可是,只聽到一片“啞啞該該”的,根本就是我不曾聽過的語言。

“爸爸!”“爸爸!”好奇的我不管不顧地使勁把父親搖醒,問他做什麼夢,怎么他說的話我一點不懂?我還鸚鵡學舌地蹦了幾個字。父親睡得迷迷糊糊,隨口答道,“那是廣東話。”

“廣東話?你在哪裡學的廣東話,也教我說好不好?”

“沒有語言環境,教也難教,學也難學呀。”父親徹底醒了。

“那你怎么學會的?”

“我小時候就會的嘛。”

“給我講你小時候的故事!”我賴到父親身上。

父親總是奈我不何,說道:“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叫荷蘭園——”

“荷蘭園也是學校嗎?”我又插嘴。

“不是,”父親笑盈盈地說起來:“荷蘭園是一個很漂亮的住宅區,在一個叫澳門的地方,那時候國內到處在打仗,日本鬼子還沒打到澳門,匯兌也通,爺爺就讓奶奶帶著我和你叔叔到澳門避難……”

回憶讓父親年輕但長期眉頭緊鎖的臉煥發出奕奕光彩,從他繪聲繪色的講述中,我知道:澳門有座大三巴牌坊,是他和夥伴們最常去的遊玩場所,大三巴牌坊上有一隻鷹;澳門有好多賭場,生下來就有十二斤的叔叔很頑皮,也喜歡“賭”——他是喜“打賭”,一次因為與人打賭,結果掉進鳳梨麻堆里,扎了一屁股刺,齜牙咧嘴跑回來,還不敢跟奶奶說,讓父親給他拔刺。父親又氣又笑,拿把鑷子給他拔刺,結果從叔叔的肥屁股上拔出23根刺來,叔叔因此半個月不敢落座;父親在紀念中學附屬國小讀書,和同學們一起參加抗日遊行;因為日本人的封鎖,澳門與內地匯兌不通,出生鐘鳴鼎食之家,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奶奶租住不起荷蘭園的房子,便帶著兄弟倆搬到貧民區“聚龍里”,靠她在女子職業學校所學的縫紉技藝過活,端莊、善良、勤儉的她還贏得了周遭窮鄰里的尊重,這可不是輕易能得來的;歡慶抗戰勝利,澳門街頭的爆竹殘骸厚達一尺……

就在我聽得興味正濃的時候,父親突然戛然而止,一臉正色對我道,“可不能跟別人說爸爸會講廣東話,在澳門生活過,今天我講的所有東西都不準出去說!如果讓人家知道我在想澳門,想以前的生活,爸爸就會被抓起來的。”

一聽這話,我立刻把嘴閉緊了,特定氛圍下長大的孩子總特別的懂事。但,自此我對這塊叫“澳門”的、帶給父親許多童年歡樂的地方充滿嚮往之情;也存疑“澳門”是不是真有扇什麼“門”。想像里,澳門有著初冬乾寒的空氣,一座似中似西的古色古香的塔樓挑高緋色的天,遠遠的——其實,澳門的氣候應該是濕熱的。近處,有女子窈窕的背影,穿件玉色織錦緞的夾襖,緊緊小小,有中等人家的溫暖、綺麗,她眺望著……

至於澳門的夜就該是電影《烏鴉與麻雀》、《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場景,細細的、嗲嗲的女人歌聲是流動的空氣,躲在家中看外面的熱鬧,燈紅酒綠的光撲到窗簾的絲絨上,反射出沉沉的華麗,完全異樣的生活,讓人心生渴慕。及至上中學,學到澳門歷史,感情上多份親近,也比旁人多了層遺憾——那被父親稱之為“第二故鄉”的土地,我們是不可以隨便去的。好在此時政治氣候已清明,父親恢復了文學創作,可以明目張胆地寫他魂牽夢繞的“澳門”了。他把他的童年生活寫成小說,並改編成電視連續劇《澳門軼事》,他還隨著攝製組回了澳門。

感謝科學的昌明,把在想像里反覆揣摩、描繪過的澳門用強烈真實的色彩呈現到我們面前:小山環疊,古木參天的白鴿巢公園;有著有趣傳說的聖雅各伯小教堂;建於歷史悠久的古堡之上的媽閣炮台……我也終於知道大三巴牌坊“長”什麼模樣了。父親漫步在澳門的大街小巷,在將現實與記憶一一對應的過程中,生出良多感慨;澳門變了,再不是破破爛爛、衣衫襤褸的小可憐兒,變成風情萬種、融會中西美麗的魅力女子了。而讓他感觸最深的是,澳門人對祖國的認同感很強,各種傳統文化、民族風俗繼承得相當好,甚至比內地一些地方做得好。後來,父親因為公幹經常去澳門,有時候還住上一段時間。他常對人津津樂道,說澳門回歸前夕他正好在澳門,親身感受到了澳門人那種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情,一洗百年奇恥之光榮,遊子遠別歸家之喜悅。

現在給他更多歡愉的是在澳門結識和交往的新老朋友。他覺得澳門人最可貴的是幾乎個個溫良敦厚,可親可近,擁有更多中國人的傳統美德。而走在澳門的大街小巷,感受到的仿佛是一種五月的艷陽斜照,坐在臨街小館外的藤圈椅上,有風長長吹起,眯起眼睛時的悠然;一種彼此相覺面善的脈脈溫情,繁華卻安靜——這簡直叫人神往了。只有走進賭場,才意識到這裡是聲色喧囂、犬馬刺激的世界四大賭埠之一。

我很好奇,澳門人是不是個個會賭、愛賭,屬於那種即便生病,也只須一劑“麻將煎水”,喝了就好。父親的回答卻讓我大大的意外:澳門人絕大多數是不進賭場的,賭場裡的工作人員也只有每年大年初一至初三可以賭,其他時間一律不得賭博。太不可思議了!一個被西方殖民者統治了四百多年的地方,為什麼它的習俗、理念卻更中國、更傳統?我問父親。父親沉思了片刻,說,“這恐怕不是一句話說得清楚的!”停了片刻,他又笑言,“將來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是的,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一定能到我父親的第二故鄉,親自去感受、去尋求、去探索……

突然,從我心底里升騰起一種特別親切之感——這都因為我的血液當中也滲透了澳門的基因吧。其實,澳門也是我的第二故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