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簡介

雨說分析

課文研討

一、整體把握

這首詩是詩人借春雨的擬人化形象,對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充滿“愛心”的傾訴,是詩人心靈唱出的一曲動人心弦的愛之歌。

全詩分為九節。其中五次以“雨說”為提示語,是“雨”的訴說的內容變化和情感遞進的線索。

第一節,雨來探訪四月的大地。詩以“(雨說:四月已在大地上等待久了……)”開始,請注意這一句是放在括弧里的,它仿佛是幕布開啟時的畫外音,預示了雨的“出場”,又使人感到某種久久的期待和強烈的願望。詩人描繪了春雨到來之前,“田圃跟牧場”“魚塘和小溪”都“等待久了”;大地失去生機,田圃里的種子、牧場裡的牛羊、魚塘里的游魚以及會唱歌的小溪都沒有了活力。然而,度過嚴寒的冬天,經過料峭的春寒,蟄伏已久的四月就該顯現它的身影,迎接大地春暖花開的時節。就在此時,“雨說,我來了,我來探訪四月的大地”。“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這“雨”,儼然是一位春天的使者。

第二節,雨輕輕地來了,滿懷著愛心。雨“走得很輕”,並且“溫聲細語”。“像絲縷那樣把天地織在一起”,展示了雨對所有兒童的博大的愛心。“我呼喚每一個孩子的乳名又甜又準”,表現了雨對每一個孩子的熟悉和親昵。“我來了,雷電不喧嚷,風也不擁擠”,雨是靜靜地來的,它關愛孩子們而生怕驚擾他們。

第三節,雨希望孩子們不要拒絕它的到來。打開油傘、關起門窗、放下帘子、披蓑衣、戴斗笠,都是人們“拒絕”雨的行為。這裡連用三個“別”,是請孩子們千萬不要拒絕它。

第四節,雨告訴孩子們,它是來親近他們的。雨發出兩句“為什麼不……”的親切反問,請孩子們與它親近,並隨它同行。

第五節,雨請孩子們跟著它去迎接春天。田圃里的泥土“將潤如油膏”,池塘里魚兒跳躍,溪水丁冬像在“練習新編的洗衣謠”,這一切與第一節中提到的情景完全兩樣,大地因春雨降臨而煥發勃勃生機。

第六節,雨告訴孩子們它是笑著長大的。它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從小生活在山峰聳立、白雲滿天的童話般的仙境中,無憂無慮地玩耍,快樂地成長。

第七節和第八節,雨要教孩子們勇敢地笑。給孩子們帶來歡笑,讓他們快樂地成長,這是雨的使命。柳條兒彎了腰,石獅子流了淚,小燕子在雨絲中“斜”著翅膀飛翔,旗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這都是因為雨給他們帶來了歡笑。末尾兩行詩意味深長:只有孩子們歡笑起來,才真正意味著春天的來臨,才真正看得到大地的希望。

第九節,雨交代它最終的歸宿。“我來了就不再回去”,當把歡笑帶給孩子們以後,“我就快樂地安息”。雨最終犧牲自己,將生命變成孩子們嘴裡的“那份甜”,並在“那份甜”中融入對孩子們的“祝福的心意”。

這首詩運用擬人手法,讓“雨”對孩子們深情地傾訴,令人真切地感到“雨”的摯愛之心,展現了一位春天使者的形象,一位鼓勵孩子們自由歡笑、勇敢生活的愛的天使的形象。詩中的“雨”的形象以及種種的情景都具有象徵性。這首詩寫於20世紀70年代末,當時正值我國結束“文革”災難不久而開始新的歷史時期,詩人身在海外而關注中國大陸。經歷十年浩劫後的中國,一切都開始顯露生機,正如春雨降臨大地,萬物復甦,而“要教你們勇敢地笑”特意加之以“勇敢地”的狀語,並對“笑”作擬人化的描寫渲染,尤其富有意味。詩中的“雨說”,其實也就是詩人在說。這首愛之歌,是詩人對“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的祝福,也是他對中國美好未來的祝願。

二、問題研究

1.這首詩採用了擬人手法,這樣寫好在哪裡?

這首詩採用了擬人手法,讓“雨”對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喃喃細語,使人感受到“雨”這位愛的使者親切溫柔的形象。“雨”在詩人筆下,被賦予生命的靈性,成為一種十分美好、神奇、有情有意的存在。不僅如此,對詩中的其他事物都作了擬人化的生動描寫,如“繞著池塘跟跳躍的魚兒說聲好,去聽聽溪水練習新編的洗衣謠”,“柳條兒見了我笑彎了腰啊,石獅子見了我笑出了淚啊,小燕子見了我笑斜了翅膀啊……那旗子見了我笑得嘩啦啦地響”等等,俯拾皆是。這首詩是獻給兒童的。全詩出色的擬人化表現手法,使這首詩具有親切感人、活潑歡快、充滿情趣的風格,它切合兒童的心理,能打動孩子們稚嫩的童心。

要特別注意的是,這首詩採用的擬人手法,是文學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而不是一種修辭手法。二者的區別是:前者用於整體藝術形象的塑造,後者僅僅用於語句的修飾。

2.這首詩的語言有什麼特色?

鄭愁予的詩往往透出中國古典詩的修養和一種動人的江南文化氣息,這首詩也是這樣,它的一些用語和詩句,例如“蓑衣”“斗笠”“小燕子見我笑斜了翅膀”,令人不由得想起杜甫的詩“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詩人還善於針對詩的接受對象,運用一些特別適合少年兒童讀者的口語,例如“為什麼不揚起你的臉讓我親一親”“繞著池塘跟跳躍的魚兒說聲好”“你們吃著蘋果擦著嘴”等等,有一種動人的、令人感到無比親切的美。詩人除了成功地運用擬人手法,把“雨”想像成一種善解人意的生命存在,也善於在事物之間進行一種奇特的詩意的轉化,例如“你們嘴裡的那份甜呀,就是我祝福的心意”,不僅把具體可感的“吃著蘋果”時“嘴裡的那份甜”,貼切地變為“我祝福的心意”,而且以這樣的詩句結尾,暗示了一種詩的祝福的力量。

練習說明

一、有感情地朗讀這首詩,討論下面的問題。

1.雨“說”的話主要表達了什麼意思?

2.副標題為什麼取做“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

此題意在讓學生體會本詩的思想感情,整體把握詩的內涵和特點。

1.這首詩通篇都是“雨”說的話。雨首先說她到來之前,“四月已在大地上等待久了”;雨說要“探訪四月的大地……”;雨說她是到大地上來親近孩子們的……;雨說自己“來的地方很遙遠”,她要教孩子們勇敢地笑……;雨說“來了就不再回去”。這些話表達了一個主要意思: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雨”這位愛的使者要給大地帶來春天,給孩子們帶來快樂,讓孩子們勇敢地歡笑,有美好幸福的生活。

2.副標題點明這首詩特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概括了詩的內容,表明詩人對中國兒童的期待和祝願,有利於理解詩的主旨,同時也符合孩子的心理和理解程度。此外也蘊含著另一層深意,即這首詩寫於70年代末,當時正值我國結束“文革”災難不久而開始新的歷史時期,詩人關注著中國大陸,看到它的變化所展現的希望,而兒童是中國的未來,因此這首愛之歌,是詩人對“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的祝福,也是對中國美好未來的祝願。

二、詩中有兩節寫到了雨要“教你們勇敢地笑”,你怎樣理解這“笑”的內涵?找出這兩節詩中幾個生動傳神、極富想像力的詩句加以品評,與同學交流心得。

此題意在引導學生把握詩中的關鍵語句,深入理解全詩。

“笑”在這裡代表一種快樂幸福、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要“勇敢地笑”,充分表現了詩人對孩子們的美好祝願和殷切希望。

這兩節詩都強調“雨”要教孩子們“勇敢地笑”,是“雨”這位愛的天使鼓勵孩子們要勇敢、樂觀地生活,祝願他們快樂幸福。寫柳條兒、石獅子、小燕子、旗子等“笑”的情態,用擬人手法,形象可愛,生動活潑,合乎孩子們的心理,更顯出“雨”對孩子們的親切情懷,使“雨”說的話收到更好的表達效果。

三、以“雨的自述”為題,將這首詩改寫成一篇三五百字的小散文,體會這兩種體裁在語言表達上的區別。

此題意在讓學生體會兩種文學體裁的不同,並練習寫作小散文。

每一個學生可以根據自己對課文的理解來完成這道題,要鼓勵學生創造性地發揮。

教學建議

一、注意體會這首詩擬人化的藝術表現手法,以及“雨”的形象的象徵意味。

二、這首詩清新明朗,節奏歡快,融典雅的詞句與活潑的口語於一體,特別適合於朗誦。要引導學生加強誦讀,理解詩意,體會詩的魅力,感受春雨的美好。

三、指導學生朗讀,要注意把握語氣和語調,很好地表現“雨”的形象。這首詩長句比較多,既要讀得連貫,也要在恰當的地方停頓,並掌握好句中的重音。下面的示例,供朗讀教學時參考:

(雨說:四月/已在大地上等待久了……)

等待久了的/田圃跟牧場

等待久了的/魚塘和小溪

當田圃冷凍了一冬/禁錮著種子

牧場枯黃/失去牛羊的蹤跡

當魚塘寒淺/留滯著游魚

小溪漸漸喑啞/歌不成調子

雨說,我來了,我來探訪/四月的大地

第一樣事,我要教你們/勇敢地笑啊

君不見,柳條兒見了我/笑彎了腰啊

石獅子見了我/笑出了淚啊

小燕子見了我/笑斜了翅膀啊

第二樣事,我還要教你們/勇敢地笑

那旗子見了我/笑得嘩啦啦地響

只要旗子笑,春天的聲音/就有了

只要你們笑,大地的希望/就有了

有關資料

一、作者簡介

鄭愁予,現代詩人。原名鄭文韜,祖籍河北寧河,1933年生於山東濟南。1949年隨父至台灣。畢業於新竹中學。1956年參與創立現代派詩社。1958年畢業於台灣中興大學。曾在基隆港務局任職。1968年應邀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畫”,1970年入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創作班進修,獲藝術碩士學位。重要詩作包括《夢土上》《衣缽》《窗外的女奴》《鄭愁予詩選集》《鄭愁予詩集ⅰ》《燕人行》《雪的可能》《蒔花剎那》《刺繡的歌謠》《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等14種。詩集《鄭愁予詩集ⅰ》被列為“影響台灣三十年的三十本書”之一。詩人在80年代曾多次選為台灣各文類“最受歡迎作家”,名列榜首。曾獲青年文藝獎(1966)、中山文藝獎(1967)、中國時報“新詩推薦獎”(1968)及“國家文藝獎”(1995)。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已有八種歐、亞文字譯介。詩人思維敏捷,感慨殊深,融合古今體悟,汲取國內外經驗,創作力充沛。他的詩作以優美、瀟灑、富有抒情韻味著稱,意象多變,溫柔華美,自成風格。他的成名作《錯誤》(1954)在台灣首次發表時,因為該詩的最後一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一時間整個台灣島都在傳誦“達達的馬蹄”之聲。

二、春天交響樂──喜讀鄭愁予新作《雨說》(黃維梁)

《雨說──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這首詩刊於1980年4月28日的台北《聯合報》,它清新活潑,明朗而耐讀,是老少鹹宜的童歌,是鄭愁予──也是新詩──的最佳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之一。愁予詩風,一向輕美如輕音樂。從前的詩輕柔得有時帶點消極,這首《雨說》則輕快而富積極意義,其氣象已不限於輕音樂了。

全詩共有八節,第一和第七節各長八行,第六節長五行,其餘每節四行。第一節說春天四月之際,大地等待雨的降臨。第二節寫雨輕輕地來。第三、四節說雨希望地上的人不要抗拒它,而要迎接它、親近它。第五節寫大地得到雨的滋潤。第六節說雨在笑中長大,因此第七節中,雨希望大家也笑,勇敢地笑。第八節說雨降落在大地上,大地結出了果實。

這雨不是波勃狄倫(bob dylan)的《苦雨》(hard rain),而是甜甜地叫著孩子乳名的、使大地長出甜甜的蘋果的甜雨;不是余光中春寒料峭的《冷雨》,而是充滿“溫聲細語”、充滿“愛心”的暖雨;不是范仲淹“連月不開”的霏霏“淫雨”,而是腳步輕快、其潤如酥的喜雨。這雨滋潤大地,使萬物欣欣向榮。這雨帶來了充滿希望的春天,充滿快樂的四月,而不是艾略特所抱怨的“殘酷的”四月。這雨“像絲縷那樣把天地織在一起”,又親近人們,帶來了笑聲和歌聲,這雨使天地人和諧交融在一起。這雨帶來的春天,是納斯鳥語花香的“甜蜜的春天”。傅萊那“典型春天”的美好事物和氣氛,這裡都有了。

鄭愁予筆下這雨,為人帶來了希望和幸福,最後為此捐軀,在土地里“快樂地安息”。此詩的主題,非常光明、積極,可以說是“健康”的。這種主題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有益世道人心,當然值得提倡。不過,我欣賞這首詩,著眼點與其說在詩教,毋寧說在詩藝。《雨說》一詩,固然標誌鄭愁予在主題意識上的轉變,更顯示他在藝術技巧上的執著。滿篇詩教,了無詩藝的東西太多了。《雨說》做到兩者合一,而其成功的關鍵,顯然在詩藝。

擬人法的運用,使此詩洋溢著活潑的生命力。田圃、牧場、魚塘、小溪都有生命,因為都會等待。雨是詩的主角,當然更活潑了。我們看到雨走著、呼喚著,是多么可愛的春之使者!雨引領人“繞著池塘跟跳躍的魚兒說聲好/去聽聽溪水練習新編的洗衣謠”,他教萬物“勇敢地笑”:“柳條兒見了我笑彎了腰啊/石獅子見了我笑出了淚啊”!這語句巧妙極了。在和風細雨中,柳條輕輕擺動,真像笑彎了腰。雨從石獅子的面部滴下來,真像笑出了淚。華茲華斯《初春走筆》(written in early spring)一詩,寫春天的景象,有以下兩行:

初生的枝條伸出扇子

去捕捉微風

我認為這兩行就不如“柳條兒見了我笑彎了腰”那么新鮮有趣。愁予這一句,和賀知章的《詠柳》一樣別致: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優秀的詩人,總有豐富的想像力,鄭愁予自然沒有例外。他把白雲比喻為雨的襁褓,這是很好的想像,而這個說法又是合乎科學的:水氣(雲)遇冷凝結成雨,雨從雲孕育而來,所以說雲是雨的襁褓。“雲”而雲“白”,則為了說明雨童年生活的美好幸福。詩人又說雨“不再回去”天上,而安息在土地上,因為大家都知道雨一落下來,就消失了,就入土為安了。第二節第二行的“織”字用得好,這表現了詩人鍊字的功夫,也表現了他的想像力。雨絲條條,天地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這不正是“像絲縷那樣把天地織在一起”嗎?

《雨說》的呼應也極佳。全詩以雨為中心意象,開闔發展,正如劉勰所說的“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自不待言。第一節的田圃、牧場、魚塘和小溪四樣東西(它們都需要雨,由此可見詩人的精心安排)出現後,第一節本身馬上呼應了一次,至第五節又呼應了一次。這首詩的結構,緊密而井然。第一節以等待雨的降臨開始;第二至七節寫雨如何滋潤大地,如何給萬物帶來歡笑;第八節以雨完成使命而安息終結。(植物得到滋潤而開花結果,那蘋果是甜甜的,當然沒有黃春明筆下小說的那股澀味。)萬物的歡笑,是圓舞曲般的春之聲、春之舞,而雨的完成使命,則是春之祭了。整首詩,從展示(exposition,第一節)、到發展(development,第二至七節)、到概括(recapitulation,第八節),是一闋充滿快樂氣氛的“春雨交響樂”樂章。

《雨說》的副題是“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這首詩清新活潑,積極有生氣,明朗而耐讀,口語化的文字又精練流麗,應該編入教科書,讓所有中國的兒童閱讀和歌唱。

(選自《如何讀新詩》,香港學津出版社1982年版)

三、做一個單純的詩人恐亦難以為繼(鄭愁予)

在台灣,我與現代詩同步成長,約莫每120名居民中就有一人持有《鄭愁予詩集》,讀者們持續地購買、收藏並反覆誦讀我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一位來自大陸的留學生出示他的手抄本。他說:“買不到您的書,見到一首就抄一首,我到美國的第一個願望就是找到您的詩集。”

另一件使我感動的事是黃氏一家移民美國康州,箱籠中攜帶了兩本書《唐詩三百首》和《鄭愁予詩集》,就像帶了一撮家鄉的泥土一樣;許多留學生都說帶著我的詩集去國。“我們是讀您的詩長大的”,就是這么不多不少的十個字,在海外無論什麼場合,這句話是屢聽不鮮的。

1986年,台北《文訊月刊》(第22期)舉行問卷調查,我被讀者送到“最受歡迎作家”詩類之首,也是所有文類作家中得票最多的人。問卷說,讀者遍及各地區、階層、行業以及生活形態迥異的“族群”。之後,《文學家》雜誌與台灣大學生問卷,結果幾乎相同。《文訊》的問卷並列出小說票數最多的人是張愛玲。另一由洪範書店出版的《隨身讀》系列,以銷數論,我與魯迅相埒;這種穿越中國新文學史的選擇,說明了廣大的文學讀者,已超越了流行與時尚。台北《中國時報》與花旗銀行合選的“影響台灣三十年的三十本書”,《鄭愁予詩集》是惟一被選入的詩集。今年台北《聯合報》選出50年代的30部文學經典,《鄭愁予詩集》列為詩類“前茅”。電腦選舉,得票第一。90年代初期,香港政府審定的高中國文教科書選用我的兩首詩,也是惟一的新詩。台灣自去年(1997年)起,在重新審定的高三國文課本里選用新詩,包括我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我的詩進入了中學教室,也給我帶來一些新鮮的懷舊和責任感。

鑒諸詩集流傳如此之廣,既與詩評關聯不大,則詩中氣質所表現的“無常觀”必是因之一,便不能不正視佛家最簡要的義理。原來“氣質”非常近似佛經中講說的“心”,悲憫之心即是“菩提心”。據《大乘觀無量壽經》說,“菩提心”是“至誠心、深心、回向發願心”。我對詩的至誠與深注是無可疑問的,然而我獨缺回向發願的心志。換言說,之作為一個單純詩人的現實是小乘自我密封的行事,只在一隅默默“修行”;所謂的純詩人,原是對廣大讀者群的背義。

中年已迄晚近,詩的視野展向宏遠,而詩的語言也追求純青之火的鍛鑄。我欲以詩展的做法肯定讀者在“感動”之外,有“理由”能對詩藝進一層接受,使耽於我早歲“掃界”的讀者,亦隨我入窺技巧和哲思的“知性界”。並且,無可避免地,我也該為台灣50年的現代詩做一個客觀的旁證。

於此,我乃接受摯友們的建議,好好地整合所有的詩集──刪節、歸類、精編──對內涵深蘊、有多重寓意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以及尚未為人認知的技巧,予以適當的闡解。如果編這樣一部《詩的自選》算是為業務“下海”,則作為一個單純的詩人恐怕亦難以為繼了。

(節選自《鄭愁予詩的自選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

四、欣賞《雨說》,解讀《雨說》(王景山)

《雨說》不是作者在說雨,而是雨自己在說,向孩子說。雨成了一個人,有了靈性。

《雨說》是一篇雨的絮語,更是一曲春的讚歌。

首先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乾旱嚴冬的景象。

田圃在嚴寒和乾旱中,冷凍了,種子被禁錮;

牧場在嚴寒和乾旱中,枯黃了,牛羊無法放牧;

魚塘在嚴寒和乾旱中,水越來越淺了,魚兒已不能自由遊動;

小溪在嚴寒和乾旱中,已聽不見潺潺的流水聲。

四月,按農曆算,應是陽春三月了,而冬寒不去,春溫不來,不見雨的蹤影,真是讓人久等了啊!真是“群情盡望春”啊!真是“大旱之望雲霓”啊!

“久旱逢甘雨”,過去曾被稱為人生四大樂事之一。雨,終於來了,是甘霖普降啊!沒有電閃雷鳴,亦非風狂雨橫,只是如絲的細雨,微雨,腳步輕輕,細語溫聲,用貫通、瀰漫於兩間的愛心,濕潤著大地,親吻著、撫慰著每一個孩子,在乾渴和寒冷中生活過來的孩子。

雨,是春的使者,帶來春的信息,開啟了一個新春的季節。

少不更事的孩子們啊!不要驚詫,更不要害怕。不要撐起雨傘抗拒我,不要關上門窗放下帘子謝絕我,不要忙著披蓑衣、急著戴斗笠防備我。我是到大地上來親近你們的,我是四月的客人帶來春的洗禮。讓我親一親吧,跟我一起去看一看春天的新世界吧。

那是一個新的世界。那是一派春回大地的景象。

田圃還是原來的田圃,但,泥土將潤如油膏了,種子會發芽;

牧場還是原來的牧場,但,草兒將復甦了,牛羊又可在這裡牧放;

魚塘還是原來的魚塘,但,水暖了,水深了,魚兒自由自在了;

小溪還是原來的小溪,但,重新歡唱了,還有村婦來洗衣裳。

春,是溫熱,是生命,是希望,是不可遏制的活力,是蓬勃向上的精神。

雨說,他來自遙遠的地方。但是他一下子就和孩子們拉近了距離,因為他也曾是一樣愛玩的孩子。不過他是幸運的,他是在白雲的襁褓中笑著長大的。中國大地上的兒童,也都應該笑著長大啊!他們應該有笑著長大的權利。

然而他們的童年是在冰封江河、寒凝大地的嚴冬里度過的,那是一段沒有笑的日子。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雨,接引著春天到來了。是可以笑,而且應該笑了,應該勇敢地笑了。是不會嗎?是不願嗎?是不敢嗎?雨要教你們笑。

你看,楊柳在雨中笑了,笑彎了腰;石獅子在雨中笑了,笑出了眼淚;小燕子也在雨中笑了,笑斜了翅膀。

你聽,旗子在細雨中竟然笑出了聲,嘩嘩啦啦地。這是春天的聲音。你們也要勇敢地笑啊,你們的笑是大地的希望。

雨說,他來了,就不再回去,而當你們自由地笑了,他就快樂地安息。雨安息了,但他的愛心長存。日後在收穫季節品嘗成熟的蘋果的甜美時,記住,那是雨的祝福的心意。

多好的一首情景交融的抒情詩啊!

作者鄭愁予,的確是一位傑出的抒情詩人。他的名作《錯誤》《水手刀》《如霧起時》等詩,曾傾倒台灣眾多讀者。他的《錯誤》一詩,特別是其中的“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兩句,在台灣詩壇和文學青年中,家喻戶曉,耳熟能詳。

鄭愁予的早期詩作深受我國古典文學傳統詩詞影響,構思巧妙,意象鮮明,語言與技巧雖常由舊詞曲轉化,卻兼有傳統詞曲的優美和現代詩的新穎。20世紀50年代曾加入台灣“現代派”,並被掌門人紀弦譽為“青年詩人中出類拔萃的一個”。但即使在他的創作風格轉向西方現代詩的詩風時,他仍強調西方技巧和中國傳統精神的結合。到70年代,他和台灣的一些知名的現代派詩人一樣,又在新的基礎和層次上回歸傳統。

《雨說》一詩中古典詩詞的融化和影響,明顯可見。在閱讀欣賞的過程中,我們會聯想起杜甫的“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興》),王維的“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霽》),以及僧志南的“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絕句》)等傳誦古今的名句。

傳統對鄭愁予的影響,遠不止此。他曾經強調,在詩里表現的“敦厚”“任俠”這兩種情操,是屬於傳統的。我以為,在他的詩里,“敦厚”就是誠懇,就是樸實,就是寬容,就是厚道,是對生命的悲憫,對人的關懷;“任俠”就是伸張正義,就是打抱不平,就是反對邪惡,同樣是對生命的悲憫,對人的關懷。這就是鄭愁予詩中的傳統情操。這在《雨說》一詩中特別醒目。他對冬、對春、對雨、對孩子的態度,處處可證。他執著於“敦厚”和“任俠”,說明他終於是一位入世的詩人。

因此《雨說》一詩,就不僅僅是一首優美的抒情詩,而且還有著值得探討和回味的深層含義在。

“詩言志”,是中國詩歌的古老傳統。山水詩在中國古典詩詞里占有很大數量,但常常是不僅寫景,同時抒情,而且多有別具懷抱、意在言外者。即如《錯誤》一詩,也非一般的春景、閨怨,而是抗日戰爭時期父親從戎,詩人隨母逃難時深刻感受的折射。春夏秋冬,風雲雨雪,本是自然現象,詩人騷客卻常常借為比喻,發為象徵,或感滄桑之巨變,或嘆人生之無常。傷春、悲秋之作多有,其實春有何傷,秋有何悲,進入人的感情世界,心情不同而已。例如“大旱之望雲霓”,本是人們對自然的祈求,但在《孟子》中卻借喻為苦難人民渴望得到解救的迫切心情。那么,《雨說》里極寫冬之乾旱,極寫盼雨之情,豈不就是“若大旱之望雲霓”嗎?而極寫雨後的春回大地,勃勃生機,欣欣向榮,豈不就是對“及時雨”的讚頌嗎?人們記得,1978年冬,在中國大地上,是有過一次人們渴望已久的政治“及時雨”的。聯繫此詩作於1978年後的1979年,並特別註明是“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我們是不是可以感到詩中眾多比喻可能具有的關懷祖國前景、情系祖國命運的象徵意義呢?詩中的鄉國之思是隱然可見的,我以為。

1966到1976的十年“文化大革命”,給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新興的國家帶來了深重災難。曾是海外“保(衛)釣(魚島)”愛國運動積極參加者的鄭愁予,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在詩人筆下沒有直接涉及“文革”的詩作,但他1966年寫了讚頌國父孫中山的《衣缽》一詩,強調了孫中山的民主思想、革命精神和統一中國的理念,並認為統一是和平的第一義。而詩人自許為“第三代的獻身者”,是“傳接您的衣缽的人”。他後來在自撰《年表》里指出,1966年“大陸開始文化大革命。與友人等在‘心戰總隊’閱讀資料,鹹表憤慨,適值孫中山先生百年冥誕,乃以‘民主’為寓意,揮淚作長詩《衣缽》”。1972年在愛荷華他還作有《秋盛,駐足布朗街西坡》一詩,詩中重點描繪了“集九秋於一身的大楓樹”,其紅色如燃起“連天大火”。詩人擔心“紅磚夾隙間”的“幾株小草”,面臨“秋盛的大火”,“能過冬否?”詩人在1984年修改和訂正此詩時,寫有“追記”云:“住愛城五年,正值中國大陸上進行著文化大革命,紅光亦照到愛城來,不免有一些嚮往紅色生涯的附和者,寫這首詩以大楓樹作為警諫。”那么,如詩人所說,《衣缽》源自對“文革”的憤慨,《秋盛,駐足布朗街西坡》暗喻對“文革”的憂慮,則《雨說》是否就可說是對“文革”結束、新時期到來的讚頌呢?這三首詩簡直可說是鄭愁予的“文革”三部曲,但願我不是穿鑿附會。

鄭愁予曾說:“詩是寫給‘二己’,一是‘自己’,一是‘知己’。詩人,當完成一首詩,常會在置筆的頃刻有些滿足感,別人難以分享,這便是詩是寫給‘自己’的初衷。但是一經對外發布,則必然引起反應。如有幸引起讀者的共感,便就是詩也是寫給‘知己’的原因了。”(《詩創作觀》,載《中華新詩選》,台灣文史出版社)《雨說》一詩寫於十年“文革”的嚴冬方才過去兩年的時候,那時的孩子恐怕難以讀到此詩。不過當時的孩子,現在正當“而立”之年,如能讀到此詩,肯定會有共感,並和詩人互相引為“知己”了吧!

(選自《中學語文教學》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