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年簡介

公主的女兒

作者:趙大年[滿族]

黃裁縫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黃秋萍。她今年52歲了,滿頭烏絲,身體也沒發福,腿腳輕快,走起路來一股風,從背影看上去,好似30郎當歲兒的大嫂。正臉細看,眉清目秀,高鼻樑,絞過臉,麵皮白淨,只是眼角布滿了細密的魚尾紋,記載著她的年齡。她極懂禮貌,從不正面沖人說話,總是微微地眯著笑眼,半低著頭,半側著身子,細聲細語,不正眼瞅人,不擋人家的道兒,不把唾沫星子噴到人家臉上。如若坐著,無論室內有沒有男人、客人,她也決不會叉開腿,更不敢蹺起二郎腿,這是從小養成的規矩,從當姑娘時開始,偶一失態,母親的巴掌便打在了腿上。但這個黃裁縫也有短處,就是不肯張大嘴,不肯露出牙來,因為她的牙齒有點發黃,牙縫兒發黑,是抽菸薰的。出於禮貌,她不願意叫別人看見自己的黃牙板兒,總愛抿著嘴說話,繃著腮嚼飯,習以為常了,倒給自己添了幾分矜持的神態。她也想把牙弄白,用青鹽擦、牙粉蹭,一天早晚兒兩次刷牙漱口,可就是不肯戒菸。“嗐,半百的人啦,還戒哪家子煙!只抽濾過嘴的吧。”她常這樣寬恕自己,又總把過濾香菸說成濾過嘴。

這天,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八月十日,是高等院校剛剛進行過畢業考試的日子,也是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黨推翻滿清王朝、辛亥革命70周年紀念即將到來的日子,黃裁縫受了她母親的慈命,由她兒子張興領著,走進了丁字胡同的一座紅漆大門。丁字胡同,顧名思義,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通在了一條南北走向的胡同上,這兩條胡同的總體像個丁字,一共3個胡同口。這個大紅門在東口上,坐北朝南,堂堂正正。黃裁縫的娘家就住在南口的一所大雜院裡。她是昨兒晚上從東城區自己的家裡坐公共汽車回到娘家來的,吃過了晚飯,向侈媽報告了兩個好訊息,就被她75歲高齡的老母拽進裡間屋,娘兒倆又哭又笑地整整談了半宿體己話兒,今天一大早兒,黃秋萍在老母的監督之下,著意梳妝打扮了一番,才由她28歲的獨生兒子張興領著進了大紅門。從娘家的大雜院到大紅門,只有150步,拐彎兒就到,為啥還要兒子領呢?這……噯呀,原因好幾層,最顯見的,因為張興是這座大紅門裡的汽車司機。

其實,15年前,黃裁縫曾多次進過這座大紅門。只是15年間,這座大紅門裡又更換過兩次主人罷了。所以今天早起,她用青鹽擦了一遍牙,對著鏡子拔掉幾根白頭髮,輕輕地抹了點兒桂花油,把並不太多的烏髮梳理得服服帖帖,一絲不亂;又遵照老母的慈命,翻箱倒櫃,找出來32年前一件陰丹士林布褂子,穿在身上,配了一條藏青色的竹布撒腿褲子。一雙白襪子和那千層底的圓口黑布鞋。雖然衣裳並不合身,發緊發瘦,更不時髦,但卻對大紅門裡的新主人賦有某種特殊的涵義。這種涵義,小伙子張興是不明白了,他只覺得媽媽和姥姥今天有點兒怪。

黃秋萍是個單幹的截縫。她既不屬於哪個國營服裝廠或裁縫店,也沒參加集體所有制的街道縫紉組。她丈夫張鐵腿是個蹬三輪車的工人,能吃能喝能出汗,起早貪黑不著家,每夜回來,總要脫下幾件難洗難補的髒衣裳……家務擔子實在重,因此,即使在大躍進年代,居民委員會也沒有動員黃秋萍走出家門去頂半邊天,而是寬容她始終當了一名“吃閒飯”的家庭婦女。可是,黃秋萍並不甘心過那種手心向上、朝丈夫要錢花的生活,就憑著裁縫手藝自食其力。她這個裁縫有著自己的傳統主顧,這些主顧分別住在各條小胡同的大紅門裡。北京的街與胡同是有區別的。兩邊有商業店鋪的叫街,有機關衙門的也可以叫街,例如外交部街、舊刑部街;基本上是居民院落的,叫胡同的名字大多比較形象化,例如頭髮胡同、耳朵眼胡同、狗尾巴胡同、刀把胡同,你甭去看,也能想像出它的大小和形狀來。北京的胡同特別多,“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賽牛毛”,即使是“活地圖”張鐵腿,蹬了半輩子三輪車,也只熟識本區本片的一部分小胡同。要是一般的北京人呀,甭說小胡同啦,問你個大地名,一尺大街,你知道在哪兒嗎?

北京這些小胡同,名字聽著並不威風,房子蓋得也不高大,幾乎全是灰色的平房四合院,可這裡邊卻是藏龍臥虎的處所。比如說,有那么一位白毛老太太,拄著花椒木的疙疸拐棍兒,顫顫微微地走到胡同口遛個彎兒,順便花一毛錢買串冰糖葫蘆回家哄孫子玩,你可別小瞧了她,一打聽姓名,便知道她的國畫在紐約值2 000美元一尺,歐洲某國的皇家博物館,通過香港商人買到了她的一幅彩墨出水芙蓉,不但永世珍藏,還立刻到保險公司保了險,以防克格勃盜走。再如,有位白鬍子老頭兒,提個黑紗蒙著的鳥籠子,到胡同口的老槐樹下喝杯茶,下盤棋,布衣布鞋,其貌不揚,可你也別小瞧了他,要是他肯說實話,你就會發現此人原來是滿清皇族的金枝玉葉,假如的話,“別叫真兒,他老爺子是說假如的話,”旁邊另一位旗人老頭兒解釋著告訴你說:“假如宣統皇上不退位,假如孫中山不組織革命黨,假如……他老爺子可就是位親王啦!”說不定還會住到廣州來擔任那生殺予奪的兩廣總督哩!所以,北京的小胡同里,既有人物,又有故事,隨便你採訪一下哪座王爺府,也夠你撒開了筆寫本書的。

黃秋萍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是個特殊的裁縫,所以她才能夠經常自如地出入於各條胡同的大紅門。許多大紅門,其實就是從前的王爺府。北京究竟有多少王爺府?不但北京市公安局長不知道,恐怕北京大學歷史系的教授也沒考證過。自從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定都北京城,經過蒙元、朱明、滿清,700多年,各朝皇帝有多少兄弟、親戚、功臣被封了王?又賜給他們多少宅邸當做王府?這或許還可以考證出來;但是,皇族也有興衰,親王也有榮辱,王府也就必然會更換主人,會重複使用,加之天災戰亂、坍塌失修,或者被機關學校占用,改建擴建,或者被居民百姓瓜分,變成了大雜院的也是常事,這些,可就無法統計了。而且,王府也分三六九等,五進、七進的深宅大院有之,兩三進不太深廣的院落也有之。進,就是進門,進了頭道大門,一個院子;進了二道腰門,又是一個院子……。還有那種高牆圍著的園子,裡邊有花木,有假山,有水池,有車馬作坊,有園中之園,有亭台樓閣,這是更高級一些的。元朝封過王,建過不少王爺府;明朝封過王,又建了不少王爺府;就說距離咱們最近的滿清王朝吧,它的歷代皇帝也都封過王,建過王府,當然,如前所敘,許多王府是重複使用的。除此之外,公、侯、伯、子、男,這些親王以下的封爵,也都是有府邸的,只不過大小不一、高下有別罷了。清朝的封爵制度有一條規定,就是封為親王的,下一代沿襲爵位時,只能降一等被封為郡王;封為郡王的,他的下一代再世襲,又得降一等被封為貝勒。說是世襲,卻必須代代降級,如果不立新功、得到新的晉封,親王的子孫也可以降為庶民的。這條制度,當然也影響到王府的變遷了;那些由於犯了“王法”而被滿門抄斬或充軍抄家的,其府邸也就被“籍沒”了。還有另一種情況,據說可以保持“長安不變”,那就是在封為親王或郡王之後,皇帝念其特別親近(一般都是皇帝的親兄弟),或者立過大功的,就在他的爵位上加“世襲罔替”四個字,他的子孫就可以代代世襲原有的爵位,不必降級。北京人管此種王爺叫“鐵帽子王”,與滿人所說“鐵桿莊稼”吃不倒,是一個意思。當然,這只是統治者的一種主觀意志,天下哪有不變的事情哩!不過,此種“鐵帽子王”的王爺府,自然要比其他的王爺府更闊氣一些,興隆的年代更長久一些。據說,清初在皇族中對開國有功的6名親王和2名郡王的封爵加了“世襲罔替”,他們是:清太祖第二子代善,封為禮親王,賜給王府在西安門南邊,就是解放初期內務部的地址;清太祖第十四子多爾袞,封為睿親王,所賜的王府在外交部街,現在是第一百二十四中學的地址;清太祖第十五子多鐸,封為豫親王,王府在帥府園,現在首都醫院的地址;清太宗第一子豪格,封為肅親王,所賜府邸在東交民巷,被八國聯軍燒毀了;清太宗之弟莊親王舒爾哈齊的第六子,叫齊爾哈朗,封為鄭親王,所賜王府在西單西邊的二龍路,現在教育部的地址;還有莊親王,王府在太平倉平安里;順承郡王,王府在太平橋大街,就是現在全國政協所在地;克勤郡王,王府在宣武門內新文化街。這8家“鐵帽子王”的王府是比較大的,所以解放後大都被機關學校占用了。而黃裁縫走動的那些大紅門,都是比較小的王爺府,現在仍然由一家一戶的住著。

黃秋萍還是個十分聰明而細心的裁縫。她按照這些大紅門裡主顧的需要,不僅會做中國舊式的服裝,比如旗袍、坎肩、對襟絲棉襖之類;還會做解放式的幹部服,比如直線條的肥吊兜服、女幹部穿的男式長褲等等。她還會“洋裁”,就是給大紅門裡的年輕人做那些市面上買不著的“奇裝異服”,每當她拿著皮尺給這些年輕人量體裁衣的時候,都要說一句從她80歲老父親那裡學來的風趣話兒:“奇裝異服有什麼不好?這四個字兒還是屈原發明的哪!”逗得這些青年男女開心大笑,爭著說:“黃阿姨真有學問!”是的,黃裁縫最大的學問,就是她絕對順應主顧的心理,你叫她做成什麼樣兒就是什麼樣兒,而且先做衣服後收錢,工錢多少由你給。給少了,她認真道謝;給多了,她逢年過節還買點兒上好的水果前來送禮。文質彬彬,禮貌周全,細聲細語,手勤腳勤,這樣的裁縫誰個不喜歡!她的優點可多著哩,在“做衣難”的北京城,她可以搬進你家大紅門裡住幾天,漂漂亮亮地給大人孩子每人做兩套可身的時裝,而且在她借住的這幾天之內,還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玻璃擦得一塵不染。她的記性極強,只要給誰量過一次身段,就能把你的姓名、年齡、脾氣、秉性、肩寬、腿長、腰肥、奶高,記得一清二楚。她的服務態度極佳,從業30餘年,凡是她動手裁剪的衣服,那邊腳余料,不論是凌羅綢緞、呢絨絲布,還是尼龍、晴綸、的確良,她都長期保存,編號登記,像大醫院的病歷檔案一樣,整理得井井有條,一旦需要,手到擒來——怎么需要?她每次到老主顧家裡去做新衣,都主動把那些舊衣裳的邊腳余料帶上,主動替你檢查那些舊衣裳有無破損之處,如有,就義務地給你補上,或者抽出絲來給你織好。那衣料的花色品種本來一般無二,經她細心織補,當然天衣無縫了!這大概就是那些有警衛的大紅門,也任其出入的原因吧!

可是,黃裁縫今天來到丁字胡同東口的這座大紅門,卻不是為了做衣裳。昨天傍晚,張興開車路過家門口時,停了一下,喜氣洋洋地跑進門就叫:“爸爸!我考上啦!”張鐵腿還沒下班,只有黃秋萍在家。她知道兒子最近參加了一次特殊的考試,便滿心歡喜地把張興拽住,急切問道:“考上了又怎么樣哩?提工資嗎?當幹部嗎?”

原來,張興是個自學成材的青年,他一邊給余院長開小轎車,一邊自學英語,3年來從不間斷,深深感動了愛才如命的余院長。經余院長推薦,張興參加了大學生英語專業的畢業考試,而且獲得了優異成績。

“媽!瞧您說的,提什麼工資!不過,余院長剛才通知我,不用我開車啦,調我到資料室去當英文翻譯。”張興在媽媽面前並不掩飾內心的喜悅。

“還是呀,翻譯官兒就是幹部,當幹部就一準兒提工資!”

“媽!快別說這老話兒啦,多難聽……”張興扭頭要走,黃秋萍拉住不放,忽又問道:“可得好好謝謝恩人!快告訴我,余院長叫什麼名字?院長太太叫什麼?我得求你外公把這兩個恩人的名字寫在紅紙上,貼到牆上供起來哩!”

“你這腦筋也太舊點兒啦!總不能貼到從前供灶王爺的地方,再燒三柱香吧?”張興笑了,黃秋萍也笑了起來:“不當灶王爺上供,你也得讓我記住恩人!”

張興急著要開車走,就把大紅門裡男女主人翁的名字說了出來,男的是某科學研究院的院長,叫余虎,女的是某局宣傳處的處長,叫葉綠漪。說罷,趕緊走了。

葉綠漪!這3個美麗的字眼就像3聲金鐘的脆響,震得黃秋萍目瞪口呆……幾分鐘之後,她幾乎是一溜小跑,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下了公共汽車,走進丁字胡同南口的時候,想到二老雙親年事已高,經不住過分的喜怒哀樂,這才把情緒鎮靜下來,決定把話兒說活一點兒。

黃秋萍的父親黃允中,是一位退休了的老技師,今年整80了;母親葉紫雲,沒有參加過什麼工作,今年75歲,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近兩三年,這二位老人都多次說過“夢見了二妞!”說罷,又潸然流淚。因此,黃秋萍回到了娘家,給父母行了“萬福”禮兒之後,就先下廚房,像平時一般煮飯燒菜;飯桌上,先細聲細語地報告了小興兒被提拔當翻譯官兒的好訊息;收拾了碗筷之後,才繞著彎兒報告第二條好訊息。

“爹,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多得很吧?”

剛說了這句話,沒料到老爺子已經在抹眼淚兒了。黃允中是為外孫自學成材,彈落了幾滴欣喜的熱淚;黃秋萍卻自以為是自己說走了嘴。

“媽,咱小興兒命好,淨碰見好心眼兒的領導……”

“嗯!”老太太點點頭。

“媽,按規矩,該怎么謝謝大紅門裡的恩人呢?”

一聽“規矩”二字,老太太葉紫雲來了神氣兒,在床上盤腿一坐,字句清楚地說道:“按老規矩,你要有(錢),送額送匾、整豬整羊不為過;你要清塞,登門磕頭,幾支檀香、幾朵絹花不為少。這新社會嘛,不如叫上你女婿,一塊走到大紅門裡去三鞠躬吧!”

老爺子黃允中卻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新社會,彼此都是憑本事吃飯,興兒學英文、當翻譯,謝哪家子恩人!”

黃秋萍從來不敢違拗父母,趕緊站起來,陪著笑臉兒說:“是,爹!可是,大紅門裡的余院長,心眼兒特好……那位余太太,也是個處長,心眼兒更好……而且,她還姓葉!”說到這兒,竟然變成了哭聲。

葉紫雲是個乖覺的人,見此情景,立刻追問:“太太姓葉?哪個葉?”

黃秋萍吞吞吐吐:“媽,我是想,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著哩……”

“跟長輩說話,不準藏頭露尾的!這是咱葉家的規矩!”老太太生氣了。

“是!那個女處長,她也叫葉綠漪……”黃秋萍的眼淚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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