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耀民簡介

長恨歌(劇本節選)

原著:王安憶 改編:趙耀民 

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小說《長恨歌》被改編成話劇的訊息見報後,引起廣泛關注。現選摘劇本第三幕第一場,王琦瑤與“老克勒”初次相逢的片段,以饗讀者。

——編者

(80年代,隨著家庭舞會的逐漸興起,40年代的“上海小姐”王琦瑤又一次回到了愛麗絲公寓)

深秋的夜晚。愛麗絲公寓。客廳,也有樓梯;但格局與前面出現的略有不同,大一些,分前後兩廳,由一排落地門隔開;前廳幾乎空無一物;後廳靠牆放著一張普通的方桌、半打摺疊椅,和房間的風格很不協調,像臨時搬來的,方桌上擺著瓶裝的廉價啤酒和飲料、鐵殼熱水瓶、生了銹的茶葉罐頭和幾隻洗不乾淨的玻璃杯;椅子裡、桌子上,甚至牆角的地板上,堆著各式各樣的包和衣服外套;只有那一對式樣古樸,但面子已起毛龜裂、彈簧也鬆了的單人皮沙發,依稀保留著與房間相稱的格調。有樓梯通樓上,有窗,看得見院子裡種著的夾竹桃。

燈光在圓舞曲聲中亮起,落地門開著,一群青年男女正在前廳跳舞,儘管舞步不太熟練,但態度認真、神情專注;其中有張永紅、老克勒和長腳。

(五十七歲的王琦瑤在舞會上遇到了老克勒,關於老上海的話題使他們一見如故)

老克勒 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但奇怪了,好像很眼熟的,這房間,這門窗,還有窗外那棵夾竹桃,都似曾相識。

王琦瑤 (不知該說什麼地)喔。

老克勒 (自嘲般地)也許,我前世住過這房子。

王琦瑤 (一笑)也許吧。

老克勒 還有你,也似曾相識。

王琦瑤 (嘲笑地)你前世還見過我?

老克勒 (窘)不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剛才我走進來時,你坐著的那個姿勢,那種神態,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什麼……(再次注視她)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

王琦瑤 (不安地)你怎么不去跳舞?

老克勒 你怎么不去?

王琦瑤 (淺笑)老了。(停了停,這回是真的有些感嘆)我熟悉的上海像是又回來了,我卻是個旁觀者。

老克勒 要我說,今晚所有的人裡面,只有你才和這房子相配。

王琦瑤 是啊,舊房子、舊人……

老克勒 舊才好呢。你看這些家具,舊的好還是新的好?我們這些人,想舊還舊不了呢。

王琦瑤 東西或許是舊的好,人就不同了。

老克勒 人也是舊的好。如果今晚來的都是舊人,這舞會就有味道了。張永紅說她請了位高手來教大家跳舞,就是你吧?

王琦瑤 談不上教,你們跳得蠻好。

老克勒 好什麼好?連三步四步都分不清楚,亂鬨鬨一片。

王琦瑤 跳舞最要緊的是氣氛,尤其像這種家庭舞會,大家玩得高興就好,跳得對不對、好不好,倒在其次。

老克勒 起碼服裝要正規一些吧?穿著毛衣、牛仔褲、運動鞋跳交誼舞,總不是那么回事;跳得熱了,把毛衣一脫,穿棉衣衫跳。

王琦瑤 (笑)你太誇張了。

老克勒 你還沒見他們大熱天跳舞呢,那才嚇人。穿著短褲;赤腳、穿著塑膠涼鞋,不是跳拉丁舞,是踩三輪車。

王琦瑤 (寬容地)也難怪他們,都是像我女兒這樣年齡的人,從前的事又沒有見識過,以後見識多了,自然就好了。

老克勒 (饒有興趣地)從前跳舞有些什麼講究?

王琦瑤 從前跳舞一般是去跳舞場,只有比較洋派的人家才舉行家庭舞會。真要講究起來么,首先燈光不能搞得這么暗;還有,啤酒是不上檯面的,至少要開幾瓶香檳。

老克勒 香檳我今天倒帶來一瓶,不過開出來沒有“砰”的一記聲音,也沒氣!

王琦瑤 (搖搖頭,苦笑)都走樣了。

老克勒 興趣頓濃,搬開沙發上的包和衣服,在王琦瑤對面坐下,不想屁股一下子陷了下去,差點把茶潑了。

王琦瑤 當心……

老克勒 這沙發……(搖頭嘆氣)徒有虛名,真是徒有虛名。

王琦瑤 什麼徒有虛名?

老克勒 什麼都徒有虛名,香檳、舞會、沙發……只有你,讓我覺得今晚不虛此行。

王琦瑤 你說話一直這么誇張?

老克勒 (沒理會,顧自發著感慨)唉,照我看起來,現在的上海是走樣了。有軌電車沒有了,南京路上的楠木地磚早二十幾年就撬起,換上了水泥……

王琦瑤 (笑)照你看起來?你看過?你二十幾了?

老克勒 (不回答,繼續發著感慨)西餐館裡的西餐也走樣了,杯盤碗碟都缺了口,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股餿氣;中餐館是靠豬油和味素當家,鮮得你掉眉毛;榮華樓的豬油菜飯不是燒爛就是炒焦;喬家柵的湯糰,餡子不是少就是漏;中秋月餅花色品種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個豆沙月餅,裡面的豆沙是不去殼的。

王琦瑤 你倒蠻會吃的。

老克勒 再說穿的,西服的跨肩和後背怎么都做不服貼了,領帶的襯料是將就的,馬路上差不多人人穿一件,卻是三合一的面料;旗袍的做法早就失傳了,婚妙倒是鋪天蓋地,卻俗到頭了,俗到頭也是一種風格,鄉下新娘的風格……

王琦瑤 (有同感地)什麼好東西也經不起這么多,一多就濫,不粗也要粗了。

老克勒 最要緊的是人也變粗了,街上一下子多出這么多講粗話的人,隨地吐痰的人,乘車、買東西,動不動就吵架、打架。

王琦瑤 是啊,我現在出門都有些怕的。(重新打量起他來)看不出來,你年紀這么小,卻也有這些想法。

老克勒 (有些憂鬱)不小了。快二十七了。

王琦瑤 還是小。

老克勒 (沉思般地)有時候,我真的感覺自己活得太久、太久了。

王琦瑤 (差點把茶噴出來)像真的一樣。

老克勒 也許,真了解我的是上海西區的馬路。我在那兒常來常往,有樹蔭罩著我。這樹蔭也是有歷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陽光;我就愛在那裡走動,時光倒流的感覺。我想,路面上著電車軌道,將是什麼樣的情形,那電車裡面對面的木條長椅,演的都是黑白的無聲電影,那老飯店的建築,磚縫和石頭裡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讀,可讀出一番舊風雨。(站起,來回走著)上海東區的馬路也了解我,條條馬路通江岸,那風景比西區粗獷,也爽快,演的黑白電影是另外一路,是大片,舊風雨也是狂飆式的。江鷗飛翔,是沒有歲月的,和鴿子一樣,我要的就是這沒有歲月;海關大鐘在敲,敲也是敲幾十年前的那一響。我走在馬路上,有風迎面吹來,是從樓縫中擠過來的變了形的風,我不動聲色,心卻是活躍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覺,老上海啊。

王琦瑤 (起身倒茶)你說的老上海,是電影裡的老上海;真正的老上海,你怎么會知道。

老克勒 (嚴肅地)我懷疑自己其實是幾十年前的人,大概是死於非命,再轉世投胎,前緣未盡,所以舊景難忘。

王琦瑤 (不得不裝作嚴肅地)你有什麼根據?

老克勒 根據是我總會無緣無故地想起幾十年前的上海,要說那老上海和我有什麼關係?有時候我走在馬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眼前一虛,好像回到了過去:女的都是洋裝旗袍,男的是西服禮帽,電車“噹噹當”地響,“梔子花,白蘭花”一聲聲地叫;我自己也成了一個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去洋行上班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

王琦瑤 (笑)家有賢妻?怎樣的賢妻?

老克勒 (不理她,繼續)有一天,我照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里打開了,從這頭追到那頭,我不幸中了冷槍,飲彈身亡……

王琦瑤 你這是從電視劇里看來的。

老克勒 我實在是個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現在,人是現在的人,心卻是過去的心。你看,我就是喜歡過去的事,過去的人,似曾相識的感覺。

長腳和張永紅上。張永紅二十多歲,很漂亮,打扮是那個年代最時髦的,但不俗氣;長腳三十歲不到,穿著件夾不溜秋的套頭衫,下面是牛仔褲和運動鞋。

長腳 熱死了!汗也出來了!(一下子脫去套頭衫,露出棉毛衫)

王琦瑤和老克勒不由相視一笑。

長腳 你們笑什麼?(給張永紅一瓶可樂,自己拿起啤酒就灌)

張永紅 (覺察到什麼,踢了長腳一腳)衣服穿起來,像什麼樣子?

長腳雖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套上外套。

王琦瑤(指指老克勒)他是說你不該穿牛仔褲和運動鞋。

長腳 為什麼?我牛仔褲是“飄馬”,運動鞋是“耐克”。

張永紅 他是老克勒,誰和他比?

王琦瑤 老克勒?現在還有老克勒?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人,才這么叫。

張永紅 他是八十年代的老克勒。薇薇媽媽,你不知道他有多“克勒”。別人忙著買音響,他卻聽舊唱片;別人時興“尼康”、“美能達”,他卻玩“羅萊克斯”一二零;戴的是機械錶,喝的是小壺咖啡;用剃鬚膏刮鬍子,擺弄老式幻燈機,還穿船鞋,淘舊貨,撿垃圾……

老克勒 (打岔地)你們知道這兒的這片房子叫什麼嗎?

長腳 誰不知道?愛麗絲公寓。

老克勒 不錯,不過還有個別名,叫“交際花公寓”。

張永紅 (感興趣地)交際花公寓?從前這兒住的全是“交際花”?

老克勒 不說全是,但有不少。(問王琦瑤)你說對嗎?

王琦瑤 (轉過臉去)我怎么知道?

老克勒 我知道。從前住在這裡的女人,有不少是讓那些有實力的男人包的。

張永紅 是嗎?(巡視起房間來,像是要尋找以前的痕跡)

長腳 你不要找了,那些女人啊,早就死的死,走的走了。

張永紅 薇薇媽媽,老克勒說得對嗎?

王琦瑤 你問他呀,他在這兒住過。

張永紅 你在這兒住過?什麼時候?

王琦瑤 前世。那時候,他是一位有實力的男人,包了一名交際花。(想笑,卻沒笑出來)

張永紅 他做夢!我知道,他做夢都想過那種日子,可惜生不逢時,所以只好懷懷舊,過過乾癮。

長腳 那也用不到懷舊,累不累?現在只要有錢,照樣可以包“金絲鳥”。王阿姨你說是嗎?

王琦瑤只當沒聽見。

張永紅 (踢長腳一腳)你敢!

長腳 (陪笑臉)我不是說我……

老克勒 (生氣地)你們把事情庸俗化了。現在的“金絲鳥”,怎么能和過去那些女人比?差遠了。過去那些女人,不單單漂亮,更要緊的是有氣質、有修養、有內涵。就拿住在愛麗絲公寓裡的女人來說,其中最最出名的,你們猜是誰?

張永紅 誰?

老克勒 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小姐”第一名,名字叫王琦瑤!

王琦瑤一震。

張永紅 王琦瑤?哎,薇薇媽媽,你不也叫王琦瑤嗎?老克勒說的人就是你了。(笑了起來)

王琦瑤悵然,雙手緊抓著沙發扶手,說不出話來;張永紅一怔,老克勒和長腳也都看著王琦瑤。

張永紅 (以為她生氣了)對不起,薇薇媽媽,我是開玩笑的。

老克勒 (肅然起敬)說不定真的是你……

張永紅 (白老克勒一眼)你別再開玩笑了!

老克勒 (走近王琦瑤)是你,對嗎?

王琦瑤 (沉默,目光從他臉上滑過,投向遠處)你說錯了,不是第一名,是第三名。

老克勒 (激動地)對對對,我記錯了,是第三名,人家叫你“三小姐”……

張永紅 (激動地)這么說是真的?薇薇媽媽,你真的是“上海小姐”?

長腳 (好像早就知道似地)當然是真的。

張永紅 (有些委屈地)這么大的事情,你從來沒對我提起過!

王琦瑤 陳年宿谷的事,提它乾什麼。

張永紅 這么榮耀的事情,怎么可以不提?(激動地)大家快來啊,看我請來了誰?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小姐”!大家快來聽她說!

青年們呼啦一下湧上,圍著王琦瑤。

王琦瑤 (不悅地)張永紅,你這是乾什麼?拿我當珍稀動物展覽?

張永紅 (撒嬌地)不是的,我們都想聽你說說當年選“上海小姐”的事情。

大家七嘴八舌地應和。王琦瑤沉默。

老克勒 (解圍地)我來說。

張永紅 誰要你說?薇薇媽媽,你說嘛,說么算來。

長腳 王阿姨,你就簡單說說吧。

王琦瑤 (搖搖頭,站起)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對不起,我有點累了,先告辭了。(去拿自己的大衣和包)

老克勒 (很紳士風度地替她穿上大衣,再把包交給她)我送你回去。

王琦瑤 (笑)不用了,知道你是紳士。

張永紅隨長腳下,只留下老克勒,回味著剛才的情景;舞曲重新響起,是一曲慢三拍的上海老歌,帶點憂鬱,帶點滄桑;老克勒凝神細聽,慢慢舉起王琦瑤用過的杯子,獨自起舞……漸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