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入學典禮

我也許應該強調一下,作為北大的學生,進入這個學校後,你首先應該去閱讀和了解這個學校的歷史。這個學校出現過哪些偉大學者,它如何變為今天這樣一所了不起的學校,它的教育哲學是什麼,等等。胡適先生在校園裡沒有塑像,因為他當了國民黨政府的駐美大使,後來又死在台灣;但是他一生念念不忘的是北京大學(他雖是美國一所大學的畢業生,但在北大任教,在北大當校長,在北大名滿天下,所有對北大充滿了感情),無論走到哪兒,一說起北大,他一定要說“我們北大”。本校的一位老教授接受中央電視台“東方之子”的採訪時說:“我這一輩子很滿足。全中國最好的地方是北京,北京最好的地方是海淀,海淀最好的地方是未名湖畔,我能在未名湖畔生活一輩子,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未名湖畔的美,並不完全在於它的景觀,還在於那些偉大的學問家、思想家,是他們鑄造了這所學校的偉大風範和偉大品格。前年北大百年校慶時,大家都在爭奪對北大精神的解釋權。北大的精神是什麼?有人解釋說,是愛國主義,這是第一位的,然後是民主、進步;也有不同的見解,我就不同意從這個角度來闡釋。

我認為北大最主要的精神在於對學術自由和人的思想自由的倡導,這是這個學校最偉大的傳統。我們法學樓門前立著一座雕像:馬寅初先生,他就是這種精神的示範者之一。五十年代初,在毛主席倡導的“人多力量大”的觀念占主導地位的情況下,馬老校長公然明確地提出與官方不一致主張,提出所謂的“馬氏人口說”,認為“人多力量大”是錯誤的,人多消費多才是正確的。在被打倒之前的最後一篇文章中,他開頭就說,真理是需要辯論的,是需要對方說話的;但是現在我已經明確地知道,你們要封住我的口,不許我說話。但是,我該說的話,只要一有機會,我還是要表達出來。——就是這樣一種人格魅力,一種追求自由的精神,一種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是我們的學校得以立世的最重要的資本。

大學獨立、大學自治是一種西方的傳統,傳到中國後,它的發育並不容易。中國有悠久的讀書做官的傳統,而且是政教合一的,這與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即使在黑暗的中世紀,一個追求自由的人也可以兩邊躲藏——得罪了世俗政府,可以躲到教堂里;得罪了教會,可以請求國王的庇護。所以他可以有一個自由的空間。天主教會、羅馬教廷一直是一個強有力的抗衡世俗權力的一個精神組織,這種精神組織對於西方的自由發展是非常重要的,是非常強有力的一個制度因素。不像我們這兒,自古以來,“一經聖人口,議論安敢到?”剛才我說的李贄,李贄有一個罪名叫“非聖”,對我的老鄉孔子的有關學說提出置疑,不贊成孔子的學說,這就是非聖。但是,贊成或不贊成孔子的學說由誰來判斷?這是個問題。在傳統社會,照例是由世俗權力最高的人來解釋的。今天,在我們國家,這個問題仍然重要。我們憲法規定了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其中之一就是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可是,一種觀點是否符合馬克思主義,誰說了算?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誰有權誰說了算,兩千年來一直是皇帝說了算,皇帝說你非聖你就非聖,沒有辯護的餘地,在這樣一種傳統下,說實話,大學要獲得一種生存的真正空間並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西方最古老的大學都是教會辦的學校,當政教分離時,教會管一個人的精神,世俗的政府只管一個人的行為,也就意味著在一個人的精神領域中,國王的權力不能進入。有一種說法是: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大學就是這樣。大學的神聖的殿堂,絕對不容許任何世俗勢力指手劃腳,不允許它干涉一個學者的思想自由。一個學者的思想自由是他得於立世的最根本點,如果沒有這個自由,學者便成為行屍走肉。說老實話,學者不怕吃不好,不怕住小房子,不怕坐大汽車,怕沒有自由。可能你們聽說過哈佛大學的校長不買美國總統帳的故事,那個故事典型地體現了大學的尊榮和面對世俗政府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