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痕

爺常說:麥芒上頂著的日子,是割倒的歲月;而人,是歲月的痕。

小時候,豐收的六月里,爺爺會頭扎一方巾帕,帶著一家老小進入豐收的麥田。金黃的麥子就像失手打翻了顏料的綢緞,在風中蕩漾,大把大把的絢麗,迷幻了人們的心與眼。爺站在田埂上,開始分配各自的主戰場,而將最大的一塊留給了自己。

爺是大家族的主心骨,黝黑的皮膚,精神的短寸,硬朗的身體。我確信爺這一輩子都不會死,就像門口的那株百年老樹,老是老了些,虬勁的枝卻支撐著半邊天。可爺說,沒有人能走過時間,扛過歲月。走著走著人就老了,歲月在身上留下印痕,老到齒牙動搖,目光呆滯,老到沒有了夢,老到彎腰揀一塊石頭,都會氣喘吁吁,最終被歲月帶走,永遠也回不來。

後來,爺的胡茬變成了花白的鬍鬚,一顫一顫地,像傳說中的老神仙。臉上有了點點的褐斑,我懷疑,這是否就是歲月的留痕。這時,爺就會撫摸著我的頭,爽朗地笑了:“哈哈,這才是歲月的痕跡,不朽的傑作哩!”

又一年六月,爺一手拿著菸袋,一手牽著我走向麥田。他顫顫地掐一穗麥穗,揉碎,輕輕地吹去麥麩,揀一粒放在嘴裡,細細嚼,慢慢品,若有所思。我牽了牽爺爺的衣角:爺,看那兒。“麥田的盡頭,金黃的麥暈出一片迷濛的絢麗。爺指著遠處:“飛過去。”一如當年分配戰場的將軍,讓我覺得歲月真的倒流。我便順著田埂一路跑,胳膊張開,像春天的蝴蝶。我觸碰到那成熟的麥芒,不似爺現在的鬍鬚,倒像早年爺的胡茬,扎手硌人。

爺說,一個人,一輩子,總有走到頭的路,總有邁不過的坎,所以啊,人得挺著。麥子躺在鐮刀下,麥粒要扎進土裡,天地萬物人為尊,人卻在一場雪後,一聲不響地隨著歲月走遠。

這個世界,能留住人的不是房屋,能帶走人的不是道路,歲月無法伸出一隻手,替我抓住過往的雲。如果一切還能拾撿回來。爺爺,我要拾取你的笑容,腳步和風,用你的愛做燈油,用你的信念做捻子。我要點燃它,放到心裡,一輩子珍藏。一如歲月在臉上留下的道道印痕,終生難忘。

爺說,人是歲月的痕,人扛不過歲月。其實,歲月扛不過人。因為我看到,遼遠的大地上,麥子一季又一季的生長,那是生命的暗流,在汩汩地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