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父親去世近十年了。因為父親病重時沒有陪伴,更因為父親臨終時也不在他的身邊,父親孤寂地離去,內疚、遺憾與負罪的心結始終不能釋懷。這個心結因著對父親種種好處的回憶而愈髮結實,尤其是父親對兒所寫給他的信的那番痴迷,讓我常常反芻父子間的親情,並進而更加懷念起父親來。

我們整個村都是很窮的,有很多的小孩到了上學的時候連學費都交不起。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家裡經濟拮据。我們那裡的田本來就少,勤勞的爸爸就自己一鋤一鋤地挖地,開墾出很多田。家裡也沒什麼多的收入,爸爸就在滿山開墾荒地,種上蔬菜,然後賣了換錢供我上學。難以想像父親是怎樣供我讀到高中的。高中畢業時大學沒有考取,看著父親,我主動提出不再讀書,為的是早些掙錢。實在難為父親,他說還是再去補習一年吧,考不考得上無所謂,總多點知識。於是家庭經濟的重擔繼續由父親擔著。

我清楚地記得,離開家鄉的一個清晨,正是這樣一副瘦弱的身軀,卻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地而又固執地扛起了我的行李,將我送上了我去大學讀書的站台。那天下著細雨,初秋的雨照例不大,卻沁人心脾。就在上車的那一剎,我突然發現,曾經高山仰止般挺立在我的面前的父親,已在不知不覺中矮了我一個頭,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蒼老了……

考上了大學,給父親平添了許多經濟壓力,但帶給父親的更多是快樂。到了學校,我經常給家裡寫信,每月至少兩封,信中跟父親講講學校里的學習、生活情況。開頭的時候一切很新鮮,特別給父親講是教授給我們上的課——教授,爸你懂嗎?我怎樣洗的衣服、疊的衣裳,這是講給母親聽的。

就這么一封平平常常的家信,居然成為父親享之不盡的快樂源泉。收到我的信,父親不急於拆開,而是先斟好酒,旁邊放上一把羅漢豆,然後坐定,然後才拆封展紙,啜一口酒,看一行字,好像字裡行間能夠嚼出味來,我的信竟在成了父親的“下酒菜”。看完了信,也差不多一個時辰過去了,母親從田頭回來,這時,父親便會極高興地叫母親過去:“來信了,又來信了!”也不管母親該洗洗臉、歇一歇,就像說大書一樣搖頭晃腦地讀起來,那模樣母親說“有些呆篤篤”。

尤為可愛的是,信看也看了,讀也讀了,該放進抽屜了。然而父親不,他還要繼續看。那時父親身體雖然還不好,但還養長毛兔,也一度成為鄉里的專業戶,很光榮了一陣子。割回了兔草、飼好了兔,嗨!又該享受享受了——還是酒,抓一把羅漢豆,還有那道更有滋味的“下酒菜”——兒的信。就這樣,日復一日,這封信要等到收到下一封信的時候,父親才會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

從母親那裡知道了父親對兒子的信的這般痴情,我很感動,而且母親還告訴我說,你爸也真箇滑稽,天天要去曬場道地等郵遞員,問一問有沒有“伢屋裡格信”。我知道了這些,感動之餘就是更勤快地給父親寫信,這一行動顯得很自覺、很真誠,也算是對父母辛勞與愛心的回報。

時代不同了,家書隨著通迅手段的進步失去了往日的魅力。從媒體上了解到現在的大學生要么打個電話發個“通知”,要么就寄一封“請速匯款”之類的電報式的家書;還聽說有出門在外的孝順兒子光匯款卻無言,老父親懇求他不必寄錢,寄幾個字來的談資。行筆至此,我忽然覺得父親也曾享受過人間已經難得的幸福,心裡一時也就寬慰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