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猶如此

樹有整整四季的風景,它的美任何時候都沒有空缺。

從一棵破土而出的小苗開始吧,它的枝葉新鮮柔嫩。在陽光雨露下一天一個姿態地生長,給人無限的希望。苗圃里的樹都細細的,看見它們你就懂得什麼叫苗條。那時小綠葉子鋪著白絨。微微風來也讓它們歡迎搖曳,搖曳得苗圃成了一片綠海。

樹慢慢長大後,可以很世俗,在萬丈紅塵里充當旁觀者。密層層排列在高速路兩邊,大片大片地綠化著公園;小小庭院裡一棵兩棵的.往往是全家人的愛寵,也有一不留神成為哲人之物的,猶如馮友蘭之堂前三松,還有魯迅的兩棵棗樹。

斜風細雨,楊柳堆煙,為重重簾幕後的思念再添離愁。人們讚賞這種詩意,從古至今無數優美的詩詞傳誦著因樹而起的細緻情懷。

樹好像並不在乎這些,它只會沉靜地站著,汲取了空中的露水,涵蓄了地下的雨水,還有人們靠在樹幹上痛哭的眼淚——它只會沉靜地站著,聽從人們的安排,在道路兩旁,在亭榭一角,不過,樹長著長著就自然地長出了自己的個性,任何兩棵樹都不會完全相同。

整整齊齊成排栽種的樹林吸引鳥兒來做巢。鳥兒的巢可沒有社區規劃,它們高高低低地坐落在不同的樹杈上,或大或小。

花也很美,但是任何花都有周期,花期再長也有凋謝的一天,花一旦凋謝,就從世上徹底消失了,變成了另外的形態——譬如果實,也可能只是一地殘花萎頓泥土。欣賞花的人具有藝術家的心腸,因為開花的過程雖然完整,喚起的美卻是斷片的,開花的輝煌似乎為了落花的傷感而存在。

樹呢,沒有關係,它永遠在生長,綠葉滿枝是一種狀態,黃葉翻飛是一種狀態,玉樹瓊枝又是一種狀態;無葉也無雪時,旁生逸出的小枝杈也成了天空的裝飾畫;誰又能說開花不是樹的一種狀態呢?

樹的美的確在於它們的姿勢,不管是整齊的,還是散亂的,沒有一棵樹是完全雷同的。樹的每一根枝條在儘可能地向上生長,一棵樹苗兒讓人聯想到的是整個生長季節。即便樹的生命終止,它的狀態卻不會終止。西部荒漠裡的胡楊林會大片地死去,但枝幹屹立不倒。

立體的死亡凝固住一段時光,展示著無邊的壯烈,令觀者震撼。

因此,無所謂盛,也無所謂衰,欣賞樹猶如欣賞生命本身,在無限輪迴中前進。

樹的本色只有在深山裡才發現生命得到最飽滿的滋養。厚茸茸的苔蘚鋪滿了青石,也成了老樹最有資歷的裝點。人走在蒙蒙山霧裡,耳邊風濤陣陣,心裡清靜,空靈迷幻中,恍如踏進前世今生的緣。

深山裡的樹,不理會人間的安排,恣情恣性的生長,上上下下,重重疊疊,藤可以纏松,柏可以抱槐;成排成行,成陣成海,各有各的威風。

人不能總是處在深山裡,這是人的可惜之處,也是樹的幸運之處。更多的時候,我只有從圖像里去欣賞樹。

曾經看過許多圖片,都以荒原中的一棵樹為素材。席天幕地的背景,孤獨的姿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似有呼嘯風來,漫捲千古的愁緒霎那間也湮沒了看圖的人。

無論是傲岸,還是虬曲,孤立的一棵樹也自有其不可凌越的氣勢。

在這裡,我很想引用誰說過的名言佳句來佐證,但是浮現於腦中的全是文人場景,李青蓮對影起舞,辛稼軒拍遍欄桿,悼紅軒披閱十載??

以樹比人原有傳統。庭前階下的子弟若堪比芝蘭玉樹,怎不令門楣生輝?而老樹堪比有德者,所以孔林中柏樹森森,丞相祠堂也有黛色參天。

畢竟,樹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