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請你忘記

爺爺和老奶奶是我爺爺的父母,一直在浙江湖州定居。那個家是很老的兩層祖房,臨著一條小河,河面有一座石橋,古老堅實。橋下水流不止,搖動著橋的影子。石橋卻只是永恆地靜默著。

爸爸媽媽說,我三歲那年,去過一次湖州,可我完全不記得了。倒是七歲那年的春節,隨爸媽又回了一次湖州,至今仍無法忘懷。

老爺爺和老奶奶已經很老很老,臉上的皺紋似一道道極細的深溝,眼裡卻閃著歡樂欣喜的光。看到我,立刻拉著我的手說個不停,青春的光澤仿佛又回到他們的臉上。除夕之夜,老爺爺和老奶奶顫巍巍地遞給我—個精美的紅包,裡面裝著他們好不容易積攢的兩千元錢。那滿是皺紋的手,與紅包的平整完全不相襯。當他們的手摸到我的手時,卻是那樣有力而溫暖。他們歡快地微笑著,眼裡滿是慈愛,就連臉上那一道道的深溝里似乎也燃燒著一團火。電視上播放著熱鬧的節目,門上貼著大紅色的春聯,紅色的鞭炮啪啪直響,處處喜慶,處處紅火。

其實我對老爺爺和老奶奶並不是很喜歡,黑黑的皮膚,髒髒的衣服,破破的樓房,何況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不多,談不上有深厚的感情。

第二天晚上比除夕那天還熱鬧,家中張燈結彩,處處閃爍著紅光,仿佛整個世界只有紅色。老奶奶拉著我的手不放,我雖然穿著厚厚的棉襖,手卻不如老奶奶的手暖和。老奶奶緊緊地攥著,我卻躲躲縮縮,不想讓她攥,但她依然笑著逗我:“你願不願意讓我們去你們家住啊?”我使勁地抽出雙手,想都不想就說:“不,你們太髒了。”

當時不知道什麼是心靈的傷害,更不知道老爺爺老奶奶有多么愛我。現在我多么希望時光能倒流,讓我重新認真地回答這個也許是玩笑的問題,或者,希望他們能夠忘記我的回答,忘記那個無知的、自私的、愚蠢的小孩。

之後三年,我沒有時間再回湖州,依稀記得爺爺總是在湖州和武漢之間跑來跑去,每次回來都給我帶些老爺爺老奶奶用紅紙精心包好的特產,香甜的玫瑰酥糖、漂亮的羽毛扇,等等。現在一看到這些東西,我就會想起那滿是慈愛和溫暖的手,似乎又見到了他們慈祥的笑容。

直到我完全懂事了,才知道老爺爺得了癌症,老奶奶得了白血病。少不更事時,肆意揮霍老人們的愛,待到能體味的時候,疾病卻搶走了它們。又過了半年,他們都去世了,留下了一個永遠也無法抹去的遺憾。

運過來的遺照襯著紅色的背景,刺痛了我的眼睛。

晚上,我睡在老奶奶為我親手縫製的淺紅色棉被裡,看著紅色背景的遺照,想:老爺爺和老奶奶在死前會想到我嗎,會對我傷心失望嗎,他們在天堂過得好嗎,他們還記得我說的話嗎?那紅色,從喜慶,轉為遺憾,現在變成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入骨的悲傷。

再看照片裡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依舊那樣慈祥地笑著。我相信,生活中有些東西會像水一樣流走,比如生命;有些東西又會像石橋一般永恆地寧靜,比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