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心

孩子,回去吧。  

嗯?  

小燕子該回去找春天了。  

是啊。再也不能窩在家裡了。  

仿佛世界倒轉,五千多個日夜,竟在面前悵然如失的地坍塌,竟可以如此坦然地,站在自己決絕的對立面,它就那樣直視著你,在你驚慌的瞳仁里找出了屬於自己的無與倫比,它驕傲地說,這么多年了,你明明是有那么美好的日子的,可當初快樂的你把我鎖哪去了呢。  

如果你看的見的話,你不是這樣冷漠無情,即便使血液也滲著徹骨的冰涼,你就會看的啊。歲月,你看見我微微上揚燦若桃花的臉了嗎。那可從來不像此刻——周圍面容冷漠的人,流一滴汗,吐一口痰,在麻木的臉上看出得的理所應當。我不會在明媚的陽光里微微仰起臉,看著面前清晰的過於殘忍的臉,聽她微微一笑說  

孩子,回去吧。  

嗯?  

是怕我看著你落寞轉身的背影么,是怕我明明安放好的不屑與坦然隨著一片段預告瓣的飛揚,一束陽光的流瀉,還是一聲渺遠地汽鳴,毫無保留地在臉上扭曲變形?我看著你,你在風中微微調整好的妝容,你嘴中阻絕頻率恰到好處的口香糖,你抄在口袋假裝輕鬆的手指。一切都是那樣的如意安好,安好得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假意,並不需要說我多么捨不得你你不要走啊的挽留,你的高傲一點一點從曼妙的唇彩里散溢,終於還是徹底的震懾了我,我看清了,你是那樣獨立的人,那樣堅強的,並不會在應該柔軟的分別里,偽裝成受傷的小動物一樣的,我的媽媽。  

就好像一切爛俗的小說里扮演的情節。我看著你慢慢整理行裝,慢慢蹲下身那樣完美的系好鞋帶,看著你回眸沖我不明不白的一笑,我簡直辨認不出那份笑里是安心多一點,還是暗潮洶湧多一點,分別的事,不應該有所悲愴的嗎,不應該有所不捨的么,天空應該要飄點雨的,行人要有所遮掩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背景,都應該用冷色系的,那一切的對白啊,無論虛偽不虛偽,矯情不矯情,只是總要表達一點的吧,不然怎么能完好的表現應該要蔓延全身的情緒呢。  

只是,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連僅存的一點對白,都被彼此冰冷的心臟,退化成對視時的面容冷清,那么簡簡單單地忽略,終究還是在心裡留下一道或多或少的印記,一切該做的都沒做,直到慢鏡頭已經切近到最後一幀,彼此才恍然明白,無名電影到底是多么安靜的可怕。  

最後一秒了,對啊,最後一秒了,那個背影都快模糊不清了。原來自己一直是那么可悲的,看著一個面色姣好的人,那一個驕傲得像個孔雀的人,那么卑微的一直觀望,其實,我本來準備好一切劇本的,我的設定應該是個從骨子裡透出麻木的人,我不會讓她那么輕而易舉地勾出一抹坦然的笑,不會讓她摸摸我的頭,告訴我一切都不是傷心事,她有一天會回來的。她告訴我,不要傷心,可明明那是我的台詞的,我唯一的台詞的,代表尊嚴的挑釁,代表頑固的不屑。可一切就是那么不美好的反轉了。連她的背景,都透出高貴的光芒,而我,竟成了最沒有骨氣的旁觀者。對了。還有一秒,還有一秒的。  

我驚慌失措,那一秒,竟成了我獨自設定的戲碼,我早早的隱藏在故事中,代表回擊的細節。終於,電影的慢鏡頭停止了,站在背景的我,卻突然出了畫。  

只是為什麼呢,那短暫的一秒,我知道你將消失在我們彼此冷漠的背影里,你將在我的身後,乘上大巴,去向你未來的遠處。我的視線中,卻莫名出現一切過往的畫面,一切無論代表歡樂還是傷懷,一切在時間的瑣屑里透露出真實的記憶。  

四年級的那次考試,全班沒有人比我退步更大,唯一幾個沒有得到獎狀的小孩子,無非就兩個原因,要不就是爸媽整天搞離異啊成天吵的他們沒法學,要不就是油里油氣慣了也就不在乎什麼獎狀了。前者屬於家庭原因,大概是不可抗力。後者么大概也是天生注定吧,總歸也算不可抗力的一種。可是我什麼都不屬於,貼在臉上就一個字:傲,無賴的要命,哪怕是老師好言好語勸著,家長拿著棍棒威逼利誘著,也總是把這樣的責備當成是信任的一種,心想著自己原來這么好的,在他們眼裡,我是能做成那個樣子的。直到最後拿到成績,還是媽媽厚著臉皮去問的,那天的電話媽媽接的很長,哪怕是那樣安安靜靜地點頭,讓這夏天的氣氛變得沉靜的表象,我還是從直覺中聽出了電話那頭,到底是怎樣的一場疾風驟雨。只可惜媽媽過早的就背負了內疚的盔甲,注定了這樣戰爭的傾向性,媽媽的頭機械一般點著,簡直好像做了件多么大不了的罪惡。可誰知道,她那一輩子,除了貌似的堅強貌似的防備,那么善良的人會做什麼錯失呢。那份錯失,原原本本都來源於我呀。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明白,我的錯,原來是要她來去負的。  

可是那時候即便懂得了又有什麼呢,依舊把年幼當成是無所顧忌的資本,依舊習慣性地躲在外公外婆背後,用不值當的眼淚,去換取一點點的肆無忌憚,一點點凌駕於權威的高傲。考得不好,頂多傷心兩天,不就是流兩滴淚來詮釋痛改前非,不就是在長輩面前低頭哭泣嗯。然後用虛無縹緲的一兩句承諾,就可以換來依舊溫暖的懷抱。一切都是那樣簡單而爛俗的劇本,我照樣還是可以快快樂樂,照樣還是可以高昂著頭,去給低年級的孩子作一個狐假虎威的示範。只可惜,我以為我把握好了一切戰局,這沙場上,一卒一炮,一馬一車,都透著臣服於我的訊號,都散發著我發軍營的紅光,我可以像個真正地統帥,哪怕是暫時卑躬屈膝,也總有一種長遠的勝利,那是屬於我的。  

可是當有一個人,她輕輕巧巧的摧毀我周邊的一切阻攔,我的悍將,我的戰馬。她以一種微妙的力量就那樣輕易地解開我偽善的皮囊,讓其中的污穢與空白無處避逃。 

也就是在這時候,媽媽她對我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很失望。  

“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很失望。”  

果然還是勝過千軍萬馬,僅已一句微弱的話,就繳械下我所有的武裝,我抬頭開著我想要的遠方,我以為那樣近,我以為那裡有一切美好,只是到現在才明白,那個遠方究竟是多么遙遠,究竟是要多么努力,才能苟延殘喘的到達那兒,究竟要是絕望,才發現,那裡有一個人,站在那兒。 

那個人,就是我的媽媽。  

我才明白,自己疏忽了多少匿藏的情節,辜負了多少雙目光灼灼的眼,欺騙了多少純粹的真心,媽媽,那幾天她一定很失望吧,一定很傷心吧,她一直憋在心裡不說,她以為我可以懂的,我可以明白,年少不是可以逃避的理由,她在等我,等我卸下僅存的虛偽,等我可以正視自己的失敗。她看著我在外婆懷裡賣乖的模樣。她看著我背後默默勾起的一抹笑,她看著我怎樣一步步走向自製的華麗,怎么一步步墮入顢頇的深淵。她都看到了,哪怕僅僅是自己達到目的的面容變化,哪怕是一句夜裡無心的呢喃,她都捕捉到了,所以,她一定流淚了吧,她每一個微笑的背後都是苦澀吧,她一定會想,她的善意,她的等待,為什麼就變成了這樣呢。  

是啊,善意換回來的,為什麼都是無所畏懼都是得寸進尺呢。  

也許就是這樣吧,她選擇那么毅然的離開我,讓我在她的眸子裡看到了無法挽留的決絕。  

離開的那一天,我忘記告訴她,當年的話,我欠她一個道歉。  

對不起啊媽媽,下次我再也不這樣了。  

真的真的對不起啊,我一定好好學。  

媽媽,你不要生我氣了,我肯定不會再辜負你了。  

終於了,我想了無數的場景,無數的對白,我想要穿越一切的時空,穿過所有的逆流,就回到當年,我安安靜靜地站在白球鞋旁,低著頭,手指無所事事地忸怩著,向媽媽說一句道歉。  

終於了,往後的日子裡,我只能說給我自己聽。  

有好幾次,我看到媽媽隨風飄起的長髮,它似乎永遠都是那么無拘無束,隨風自由地起伏,讓我有一瞬間恍惚了,穿越無數的時光隧道,就好像記憶里盤起的一堆笑著的頭髮。你一定會問我,形容頭髮的詞不是有很多很多,我明明可以說那是飄逸的,那是自由的,那是不會在應該有的窘迫里而惺惺作態的。可是,我偏偏用了笑著的。我並不想讓這個詞橫生出僅僅表示我矯情的情緒的用法,但它明明就是那樣驕傲的,那樣在風中唱著歌,那樣快樂又瞭然的在風口裡,對,那樣明媚得笑著。它挑逗著每一個注視著他的人,讓每一束陽光流瀉出微透著玫紅的金色,讓我就那樣看著它嗅到它每一處由自信而散發出的香。直到,這種超俗的香有了具象的敵人,我終於從回憶里全身而退,也一併為著如笑的發如臨大敵般地恐懼。那么殘忍又孤寂的因子,那么意圖明確直搗黃龍的意志,那早已經在回憶里安放好的由時光發酵而越來越清晰的擔憂——直到,我看見了那些白髮。  

仿佛也是在一夜之間,時間恐怖地流轉著,一站的功夫,已經錯過了8年。  

那隱藏的太過寂寞的因子,那等候著過於漫長的天機。是的,它等待了媽媽半生,終於還是在她的頭皮上找到了安生之所,它已一種幾乎報複式的速度繁衍著,——原來,那裡積攢了她半輩子的不快樂,現在開始要造反。  

我只能幫媽媽掩飾好衰老的跡象,就這樣對她微微一笑。  

卻還是看見她同樣的微笑里,眼角開出一朵花。  

我這才明白,那些不快樂,到底是多么固執的頑疾。不然為什麼,我可以那么清晰的從媽媽笑著的眸子裡,看出了她的疲憊,看到她的渴望。她說——我其實也不想離開家。

我這才明白,老去,是一件多么真實的,不容掩飾的真相。  

哪怕,那是這樣殘忍的。    

這么多年來,無論是媽媽在身邊也好,媽媽不再身邊也好,我以為自己都是做的很不錯的,至少作為她的孩子,我是很好的,也許我這個人,在骨子裡或多或少的也有一點自戀?小時候,媽媽教我背古詩,背到一句孟郊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媽媽都微微一笑著翻去過了,小時候只覺得這首詩好難背,小草啊太陽啊為什麼要代表自己和媽媽呢,大概吧,小時候帶著一點惱怒情緒的,媽媽也看出來了,所以我從來都不要求我背,到後來長大一點會背了,她也總是笑著對我說——我不要你的什麼回報的,以後長大有錢了給我買點香菜就行了。也許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注定了我和她之間並不平等的關係?她要的那么少,可是我一直在向別人討東西。向老師那裡把寵愛討過來,向父母那把關心討過來,想同學那把優越討過來。我一直在與別人的比較里突出自己的高貴來,哪怕這比較是那樣片面而獨自,哪怕我也總會讓那么愛我的人傷心,哪怕是我自己的媽媽。  

但是我卻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不孝的,在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是會止不住的去想她,再她難得回來時窩在沙發里,我也總會死皮賴臉的蹭到她身邊,就緊緊的抱著她,像只溫順的小白兔。在她一個人上夜班的時候,我也總是會想安靜的陪陪她,我會那樣簡單的和她在qq上說幾句話。有時候,當我成績考的還不錯的時候,我總會第一時間的去通知我媽媽,她總是笑的花枝亂顫的,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高興的情緒,明明都四十歲旳老婦女了,還一個一個寶貝兒的叫著,尾音還帶著些許的撒嬌。  

大概,這也是我,唯一的一點兒孝心了吧。  

“孩子,考的怎么樣啊。”  

“喔,還不錯的呢,班上前五喔。”  

“真的哇,回去請你吃飯啊。”  

嗯。大概這就是我唯一的,隨著和煦的陽光,慢慢浮上地面的,一絲“寸草心。”  

終於還是辜負了一片春暉,它優哉游哉的過了頭,以為憑這樣的微不足道,就可以強裝出繁盛的綠蔭,在彼岸的大地長出明媚的希望來。  

其實,這才是板上釘釘的“不孝”吧。  

“媽媽,下一次我一定不會這樣了。”  

“嘿嘿,老媽,我這次你可要獎勵我呦。”  

“老媽,你的白頭髮怎么這么多了……  

當我聽見這些已遠去的聲音,在我的腦海里四處徘徊,終於還是看清了一切的真相——我聽見公車汽鳴,聽見它在招搖的喊“你的媽媽,在這裡。”  

只有在風口裡伶仃作響的油桶,它見證了一切分離,一切浪漫與不切實際的幻想和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