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便利店門口經過時，“悟空”正一個人坐在台階上發獃。看見我，他那活像被過度施肥的麥田般的標誌性腦袋轉過一個奇妙的弧度，使他無奈的苦笑輕而易舉地溜到我的眼前。
“找到活了？”我在他身邊坐下。“你覺得像嗎？”“悟空”抬手抓一把他的亂髮說，“人能幹的事，機器也能。”
“悟空”在我們小區的一家清真麵店工作，這工作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是“既乾淨又雅致”。他給店裡刷碗。長時間待在悶熱的後廚房，人又正站在排油煙機底下，頭髮於是給吹得蓬亂且外翻——就像動漫《龍珠》里的孫悟空。
於是我便給他起了“悟空”這個外號是，大概也只有我一個人叫。不過更神的是，“悟空”還真姓孫，他一直逼我叫他“孫哥”，當然，我寧死不屈。
“悟空”沒來麵店之前，麵店沒有現在這樣紅火，那裡的顧客稀疏得像是中年男人光亮的後腦勺。你一定奇怪，“悟空”不過是一個洗碗工，還是臨時工，難道還真有七十二變的絕招？
我告訴你，還真有那么一招——看“悟空”洗碗絕對是世上的一大享受，肯定排在美食之前。“悟空”從來不戴手套，他說洗碗是仔細活兒，橡膠又不能感受到飯粒的存在。他的手指長，骨節像堅固的年輪有規律地生長在上面。當他那又長又白的手指靈活地在碗面上滑過，你會恍惚覺得這個星球上真的有奇蹟存在。“悟空”往往抓起一隻碗，先用鋼絲球飛快地掃遍整個碗面，又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肚小心翼翼地撫過整個碗口——為了檢查有沒有缺口。聽說有了小缺口的碗，“悟空”都會去找老闆更換，若老闆不換，就用勺子把那缺口敲得更明顯些，逼老闆更換。最後，是最重要的一步，“悟空”對我說這是刷碗的精髓——洗刷碗底。“好些人不洗碗底，哎呀可噁心啦。你想啊，碗最後都是疊在一起的，不刷碗底等於你前面的一切都白幹了！”我記得他是這么說的，說罷還翻了個巨大無比的白眼。
總之，我用了這么多的篇幅不厭其煩地敘述，無非想讓你明白，如果有人天生是為刷碗而生，那么不要懷疑，一定就是“悟空”。許多人吃麵時甚至特意坐在靠近廚房的位置，只為了親眼目睹或許連莫言也無法形容的魔幻現實主義的洗碗過程。
而現在，你知道嗎？“悟空”要失業了——一架又高又壯的洗碗機將取代他。
“人能幹的事，機器也能。”“悟空”說，“可是機器能檢查有沒有豁口？機器能洗掉碗上乾硬的飯粒？機器！居然，能代替我？”他突然暴怒，他分明有淚光的眸子瞪著我。我愣在那裡。
“悟空”又像一件充氣玩具，仿佛有人拉開了他身上的某個氣口。“反正我覺得，機器越來越精，人也就越來越懶。懶得……連刷碗這樣的事……也要讓機器來做。我還不如一個機器可信吧。”他垂下頭，沉默了。
我也無語。我們一起安靜地站在便利店的台階上，注視著這個機械時代。
“悟空”也許留在這座城市，也許沒有。不過自從麵店換了洗碗機我就再也沒去吃過面。
我忽然想起，一次我叫他“悟空”，他笑著回應：“我可不是齊天大聖。”
你當然不是。不過，願你在這個世界，一切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