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來客

我至今無法理解距離的意義。詩人曾說,距離應是兩個相愛的人互相把玩的魅惑。然而對我來說,深刻不等於接近事實。所以當列車啟動的時候,我只是呆坐在窗戶旁默望著城市的邊緣地帶新起的樓盤。那裡的某一棟房子,以後會住上一對新婚或年邁的夫妻,我希望他們的孩子不會像我一樣。在某個寂寞黃昏獨自踏上南下的火車。逃避。

我擁有一個靠窗的位子,我是北方的來客。當身旁的女生請求我與她換一會座位時,我想說——這是我擁有的。但是我沒有,因為她有一張粉紅的臉,她看上去脆弱,她看上去像是我認識的一首歌。我一邊在書包里翻出傑克.凱魯亞克一邊答應了她。

沒有風景就看小說。我是特意帶著傑克來的。曾經我對他說,有一天要帶他去河南,把他放在嵩山之東,等遠方的朋友將一張卡片放到他身上。而後我收起卡片,遠方朋友帶走了傑克,就像我帶走別人的歌德。

她無意中看我,這種無意很做作。我沒什麼可說就用餘光回敬。列車從高架橋上駛過,下面是看不見頭的河。它的寬闊曾讓我以為這是一片陸間海,後來我發現大海還不如一條河。人們追求壯闊與龐大,這樣才能知道自己的渺小。而大海實在毫不留情,倒是河流的兩岸終究給我們以慰藉。我看了看手機,三十分鐘在誤差不超過三分鐘的情況下準確的度過了。如果有一天,我在這條路上沒遇見這條河。不是我瘋了就是列車長瘋了。

此刻,一種老忠實泉的溫暖湧上來。車廂漸靜,人們或如夢或如螢幕。身旁的她手裡握著手機,兩眼一直盯著窗外。

她有什麼故事呢?我突然很想知道。同我曾經渴望一個人聆聽自己一樣急切。那時候我在圖書館留下一張紙條,夾在《基督山伯爵》里,我幻想有一位姑娘,突破距離趕來。她不必有丁香一樣的憂傷,但我意淫著她手上浸出的汗香會留在紙上。

結果呢?管理員發出通告——請保管好自己的隨身物品,紙張、簽字筆等。

玻璃上能隱約看到車內的情況。我們的眼神在某一刻有交集。但隔著空氣與虛像,我們不言不語。

我戴上耳機,《離家三萬里》恰到好處的在變軌之際響起。

我知道這一刻。我與我的城市徹底告別了。

兩個小時,沒有電話簡訊。我的朋友們,你們知道我活在朋友圈裡就好。

“熊媽”用她的入門單眼拍下教育學院裡的樹。向陽的一面泛著紅黃兩色,背面的墨綠像我眼前的田野。遠處的動車飛速駛過,在田間的橋上留下餘熱,下面住著綿羊。它們也想走嗎?

一部大熱的《後會無期》打著不講道理的旗幟熬了一大鍋雞湯。浩漢對江河說告別的時候還是要用力一點。

我的北方的親人,我忘記自己是否和你們告別了。也許我曾輕描淡寫過一句話,那就當做離言吧。我不想用力,我們終究會再見面不是嗎?

笑笑問我,如何才能不用力。我說,要刻意地裝作不知道離別,也要努力地裝出一副剛見面明知道最終要離開但依然一心投入一場相遇那樣。你用盡了力氣,才能不用力。

不是有一句話——人生就是不斷地相遇。遺憾的是我們來不及告別。其實有時候不辭而別比折柳長亭更意蘊深沉,只可惜人生不是電影,留下的人與離開的人,終究無法得知對方腳步里的糾結與無奈。

我來我的北方越來越遠了。我終將跨過我親愛的黃河。我也將在遠方盲人摸象般地認識這個世界。我帶著北方的性格,氣息,粗獷與凜冽。我沒有目的。我終將遠去。

我回過神來時對面一直睡著的大叔醒了,他不蒼老,沒有鬍子。沖我們一笑起身吸菸去了。我不愛吸菸,我愛聞二手菸,我又討厭夾過煙後手指的味道。北方的秋冬季,早晚的哈氣很明顯,我們曾順著風,不停地吐納,看誰的煙霧更顯美態,也許北方的悲傷就是這樣。所謂咬碎鋼牙和血吞,因為我沒有烏巢河,沒有雨巷。我沒有詩意。

女孩用手機玩遊戲,我毫不掩飾的盯著她的螢幕。她手指靈活地控制角色,如同上帝擺弄眾生。

“我在等人。”她說。

“如果他來了,我就跟他一起下車。要不,我就自己坐到終點再坐回去。”

我猜不透她,我們互相猜不透。某種程度上,語言是情到濃時的寄託,說話是為了生存。我無情,於是我無法回答。

她許是傷心過頭了。自顧自地講下去。我不願分出自己的一份悲憫給她。

最後,我像是被帶入了故事又好像從未聽她講話一樣。我問她,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一路上都閉著嘴為什麼現在堅持不住了一定要說出來?我想起《海上鋼琴師》里的那個問題——掛在牆上的畫為什麼會突然掉下來。為什麼之前都掉不下來,是因為到了某個臨界點嗎?那一幅畫又是怎么知道臨界就是掉下來的那一刻呢?

我又陷入自己的渾濁了。

她在耳邊說:“也許是因為傑克吧,我很喜歡他。”

吸菸大叔回來了,一臉訕笑。可為什麼煙味這么刺鼻,讓人難受呢?我也是到了自己的一個臨界了嗎?

女孩問我怎么了。

我好像聽見《伊豆的舞女》里主人公在船上落淚別人問他的那句:“您剛剛遭遇了什麼不幸嗎?”“我剛剛同她分別了。”

時間回到出發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