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遠的與最近的作文

"海子說,我的燈和酒罈上落滿灰塵,但前往遠方的道路上卻乾乾淨淨。

在理想主義者的精神世界裡,只有一條路、一條河和無邊的曠野。那條大河流得深遠,像流在創世紀前寂寥茫遠的夜色里,從天邊湧向天邊。他們以血肉之軀追尋太陽,像遠古的英雄。伊卡洛斯為了逃出迷樓,高飛,然後墜落。

然而每個時代都仍有無數的伊卡洛斯走向遠方。

魯迅將自己的生命與遠方相連,他願肩住那黑暗的閘門,卻又陷入無物之陣。他血肉模糊卻又深感悲哀,只得努力找尋現實的存在,以思想的力量加以反抗。他是一個向墳的過客,也是理想的永恆的朝聖者。

因為這,所以產生了存在與否的誤解。所有的主觀世界都是真實的嗎?冥想和仰望會是由意義的嗎?世間只有那星光亘古不變,而星光也太過遙遠。莊子讓那位擺脫影子而奔跑的人站到大樹底下,影子消失,自然追逐也不再存在。所有的鬥爭都不過是一種無意義的角逐,虛妄而空幻。

與之鬥爭的忽然空無,是一個人最大的恐懼,產生對時間的否定,那是屬於一個人生命的時間。時間的深刻存在又讓人產生“非如此不可”的自我強迫,時間讓一個人面對現實。現實是理想最大的對立。屈原在楚辭里道出一個奇誕怪異,人神混亂的世界。“魂兮歸來,君無上無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魂魄如何歸來?魂魄安在?

東西方哲學學者探尋人的靈魂是否存在。死亡之後靈魂何去何從?乞乞科夫收買的是死魂靈,而不是象徵著思想的靈魂。存在,這一永恆爭論的話題。愛德華茲將物質世界看作精神世界的反映,是光與熱,是上帝的聖靈流露。那靈魂當作何解釋?

存在的思索形成悲觀。許多人試圖在找和無中參透頓悟,最終踏上思想的極路。紅樓大夢,因早知其來處,便亦知其結局,這輪迴是那石頭塵世一劫,更是無數凡夫俗子充滿苦難的短暫一生。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萬境繁華,終歸空無。

耶穌看見百合,便思人類枉自勞苦,是所羅門式的絕對悲觀。悲觀讓人能在死中,看生。於是滿眼都是無邊的曠野。太遠的思想終究無法解脫物質的束縛。所以,放棄理想嗎?拒絕掙扎嗎?寧願像等待戈多的流浪漢一樣,寧願接受生命的困境?

布洛赫的希望哲學提出,在純粹事實消逝的地方,我們探尋真理。咀嚼著荒寒的冬夜,即便被黑暗包圍。一個時代最大的悲哀在於遺忘了對痛苦、死亡與愛的本質揭示。逝去的必然也無法改變時空的秩序,無法改變一種存在的概念。

易是瞬間,不易是永遠。現代人太在乎“易”。一切的變革和興起如此迅速,在人類的精神世界裡留下投影,以至回望從前,只覺蠻荒一片。人類逃離那千古的岑寂。然而,永恆的意義如同星空,它存在於歷史,存在於一切已知和未知,將死和方生。人類對於遠方的,理想的追尋是不能因現實而改變的。

以色列亡於古巴比倫四十年。被俘的人放回,在原址上修築聖殿。聖殿建成後,年輕的人歡呼,看哪聖殿建起來了,年老的人哭號,因為他們見過被毀前的聖殿。最遠的理想關乎於歷史的本原,關乎於遙遠的未來,關乎於亘古不變的星空。

米蘭昆德拉說,永遠不要以為我們可以逃避,我們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最終的結局。

因為我們有最近的現實。魯迅的《娜拉出走以後》讓人回憶現實,然而《在酒樓上》更是殘忍。理想的熱潮是澎湃的,迅疾的,但以後呢?最為現實的結果是,他必然從理想掉入現實的深淵。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堂吉訶德那樣活在自己的主觀世界。

歌德用六十年寫出《浮士德》,是人類肯定精神與否定精神的鬥爭,是人與自身的鬥爭。面對現實,理想何去何從?一個人最近的一步最真實的行為是否與最遠的理想方向一致?人必以其自身的選擇做出對世界的回應。

我在,我存在。

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想來他必立於大山之上看江水流去。人當在下游看江水湧來,湧進我的生命。草原唯有在死亡面前生出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映照草原千年歲月。

流亡月逃離,鬥爭與抵抗,是理想主義者站在遠方之遠面對現實。百萬年前的星光沒有被黑暗吞沒逝去,而是穿越時空來到我面前。理想的遙遠與現實的迫近讓人在亘古的星空面前悲嘆自身的渺小。

那是我的來處,也是我的去處。我在大地上,追尋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