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

14歲,我長出了第一顆智齒,它有個小小的尖,頂得我牙齦生疼,我決定把它拔掉。當牙醫的手術器械觸碰到溫暖的口腔時,一陣冰冷的寒意撞擊著我的牙床,刺得我合上了嘴。牙醫眯著雙眼對我說:“其實你不必拔掉它,過幾天就不疼了。”我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眼睛已有些濕潤。我咽了咽唾沫。

“拔!”

中巴車發出沉重的喘息,一路顛簸,直到我感到噁心、反胃,它才終於停在了村口。

我瞥見了村口石牌上的笨拙的字跡——“小河村”。

三婆笑盈盈地迎上來,接過我的行李。我看到被泥水浸透的劣質柏油路上拖拉機輾過的車轍,在毒日下閃著污濁的光。

這注定是一個無聊又漫長的假期。

對,不僅如此,一直以來,所有的日子都是漫長無聊的。14歲的孩子在青春的漩渦里找不到方向,敏感蛀蝕著青澀的心。朋友間的關係微妙得像一張細密的漁網,稍稍一動,便會糾纏不清。更有戲劇性的是,我在舞蹈考級的前一天拉傷了韌帶,那一瞬間的疼痛和著積蓄已久的情緒噴涌而出,沒有淚,只有略微發酸的鼻子和憤怒焦躁的眼睛。我伏在書桌上,淚始終沒有落到書本上。

夏天的雨沒完沒了,綿延的雨聲讓我耳鳴。我看見一滴較大的雨滴落在窗上,蜿蜒流下,裹挾著其他雨水,形成一道彎曲的淚痕。我從玻璃上看到了站在身後的母親,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去你三婆家玩兩天吧?”

也好,至少可以暫時遠離這座城市。不過,當我站在村口時,我意識到這裡也一樣糟糕。

村子裡唯一的美景是那片湖。夏天的湖水像矢車菊一樣發藍。傷病不允許我隨意走動,我索性每天坐在湖邊曬太陽,閉上眼看血液在眼皮中流動時的淡紅。猛一睜眼,陽光劈頭蓋臉地壓下來,整個世界化為一抹亮白。

天空北面升起一縷青煙,如鎖鏈般連線天地。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總感覺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讓我窒息。我隱約發現內心缺失了某樣東西,那塊地方變成了徹徹底底的空洞,卻始終在我的痛覺里膨脹。

智齒就是在這個時候長出來的。最初我用舌頭去舔,感受到的是藏在溫柔牙齦中的一點堅硬。後來智齒壓迫著旁邊的牙齒,疼痛隨之而來。

醫務室的牙醫比我年長不了幾歲,一臉青澀,醫術也不是很精湛。

我咬著牙根處的棉花,含含糊糊地說:“人長大了還會長牙?”

“那當然,每個人都會長智齒的。”

“每個人?”

“是啊,長智齒的痛,是每個人都躲不掉的‘必修課’,所以啊,你真的沒必要拔掉它的,耐心地等待幾天,一切都會好的。拔掉它,是不是比之前疼痛很多?”

他絮絮叨叨,不停地收拾著那些金屬刀具,發出清脆的聲音,而我,呆住了。

我經歷的成長之痛何嘗不像長智齒呢?然而我卻未想到要心平氣和地等待。我竭盡全力在疼痛中不安而焦躁地掙扎著,直到筋疲力盡卻收穫甚微,似乎被這種濃重的創傷包圍得更緊,無法喘息。從始至終,我像是一個懦弱的小丑,自導自演了一場無人觀看的舞台劇,我竭力想迴避的痛苦卻無迴避地降臨。我一直以為故事的結局掌握在那個未知的幕後人手中,殊不知,那個幕後人便是我自己。是的,徒勞的焦躁只會讓我失去更多。或許當時間感知到我已在痛苦中蛻變,它就會讓傷疤在朝夕間消失吧。而我唯一確定的是,時間是不會遲到的。我感覺到我的眼角溢出了某種液體。

牙醫把智齒清洗乾淨,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拍拍我的肩,鄭重地遞給我。

原來,成長不過如此。

原來,我需要的只是坦然地等待而已。

我用袖子擦乾眼角,牙根的灼痛刺激著我的神經。我安然地享受著,似乎也沒有那么痛了。智齒上圓潤的稜角,沒有想像中的那么尖銳,怎么會帶來刻骨銘心的疼痛呢?

只有我知道,我心裡的那個空白洞穴,恍惚間已被填滿了。

媽媽來村口接我的時候,我緊緊地抱住她,輕輕說:“媽媽,謝謝你。我想我很坦然了。”

我看見她眼中濃濃的憂慮瞬間被笑意取代。

汽車啟動時,我又一次拿出了那個盒子,裡面的智齒依舊是冥頑不靈的模樣。成長真的就像長智齒,是無法逃脫的傷痛。總有一些人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新牙生長期,可也總有一些人記住了智齒的疼痛,留下了一個漆黑的窟窿。儘管如此,那窟窿總有一天會癒合為粉紅色的牙床,所有人都會痊癒的,對吧?處理好青春里的敏感與疼痛,需要的只不過是坦然罷了。

因為——時間不會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