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即自足

雷達,1943年生,甘肅天水人。歷任《文藝報》編輯組長、《中國作家》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職。系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審。代表作有論文集《文學的青春》、散文集《縮略時代》等。

我曾一直不明白,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在《愚人頌》中的一段話,何以不斷地被人引用:“如果一塊石頭掉到你的頭上,你一定會感到疼痛,但是,羞愧、恥辱和詛咒只是在你感覺到它們的時候,才會感到它們存在。只要你不去注意它們,它們不會打攪你的。只要你能自我讚美,又何必害怕世人的譏諷嘲笑?愚蠢是打開快樂之門的惟一鑰匙。”

我起先以為,這不過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或者鴕鳥策略。但後來漸漸有些明白,這是在讚頌人的理性力量,所謂愚蠢,乃正話反說,它要說的是,只有人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具有主觀自覺和反思能力,能發現和識別自身與自然的異同,有決定自己幸福的能力。人的快樂與否主要不在外物,而在人自身。亞里士多德有言:“快樂即自足”,大意近之。

你走在大街上,或獨處一室,忽然想起不平之事,可惱之人,不由忿火中燒。你在想像中與之爭辯,激烈時甚至幻想揮出老拳.其時,月白風清,四野岑寂,世界一點也未察覺你的沸騰,對你不理不睬;同樣,你忽然想起快意之事,高興得合不攏嘴,走路也在喃喃自捂,其時,車如流水馬如龍,世界也未察覺你的亢奮,也對你不理不睬。可是,前一種憤怒使你自傷,後一種愉悅使你舒暢,該怎樣選擇呢?

時間是最具魔力的塗改液。憤怒之後,便是一點點的化解,鏇即被新的情緒取代,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憤怒中;焦慮至極,便是一點點的遺忘,發現等待你的並非焦慮中想像的情景,人永遠不可能預知某日某時你的情緒是什麼。既然如此,人為什麼還要憤怒、焦慮?

感覺和觀念是永遠拆不開的連體兄弟,感覺在先,觀念在後,但觀念又不時干擾感覺,感覺也會誘發新的觀念。倘若專想不平、不快、不幸的事,死鑽牛角尖,最後你會大哭,以為世界的不平全降到你的頭頂;相反,還是這個人,還在這個地方,還是你擁有的一切,倘若專想快慰之事,知足常樂,自我欣賞,會越想越興奮,由忍俊不禁到開懷大笑。比如說,一位最成功的作家,要哭也能哭,他會想,這么多年了,還沒有寫出傳世之作,諾貝爾獎也得不上,真是窩囊廢,白活了,於是悲從中來,大哭一場。當然,要笑也能笑,他會想,生而為人,著作等身,比起蕪蕪眾生來,真是風光占盡,貢獻卓特,於是喜上心頭,哈哈大笑。

所以,伊壁鳩魯哲學未必沒有幾分道理,他們認為,身體無痛苦和靈魂無紛擾乃是快樂的前提。可惜,人人都覺得自己活得艱難,總在艷羨別人,說:“看,他多么自在。”其實,快樂不在房子多大,級別多高,存款多少;不在為一時虛榮犧牲當下的需要;也不在將終生幸福委之於一個虛位。快樂在於自我感覺。浮士德沉浸在美好的瞬間時說:“留著罷,你,你是如此美妙”,他注重提高每一瞬刻的生活質量,這就叫快樂。

快樂的大敵是給自己“墊磚”,把自己“拔高”,以為自己如何偉大,別人只配適應自己。一旦把自己架起來,世界就變色變味了,快樂就逃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