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的故事

晚上,我由廣東湛江市搭乘火車到廣州去,八個多小時的路程,買了四人同室的軟臥票。儘管覺得和素昧平生的人同室共寢是一件十分彆扭的事,然而,別無其他選擇,也只好隨遇而安了。

進入那間極為侷促的車廂寢室時,已有一位年過六旬的婦人坐在裡面了。淺灰色的高領套頭毛衣,極為得體地配以鐵灰色的西式套裝衣褲;染黑了的短髮,一絲不苟地梳得整整齊齊;方形的細框眼鏡,恰如其分地襯托出一股斯文淡定的書卷味兒。

攀談之下,知道她是廣州一份知性雜誌的主編,幾天前專程到湛江去約稿,現在,大功告成,啟程回家。由於志趣相投,我們談得十分投緣。就在這時,火車站的擴音器突然響起:

“請各位注意:軟臥的車票還有幾張,有意購買的人趕快去買!”

婦人轉頭對我說道:

“真希望這間寢室沒有人再進來,圖個清靜。”

我一聽,便笑了起來,因為我心裡也正轉著同一個念頭。

然而,不到十分鐘,我們的希望便破滅了。

一位中年婦女拖著一個行李箱,踏著碎步走了進來。

她身材高大,穿了一套花格子的絨質衣裙;惹人注目的是她的絲襪,橘紅色的,使她的兩條腿看起來好像是兩根活動的胡蘿蔔。一進寢室,她便以極大的嗓門朝我們友善地打招呼:“嗨,回廣州啊?”老編輯微微頷首,目光停駐在她雙腿的絲襪上,眸子裡原先蘊含的笑意全都沒有了,而原本車廂里那一份融洽的氣氛,也倏地僵了、冷了。

中年婦女吃力地把大大的行李箱安頓好,然後身體斜斜地靠在臥鋪上,把手上的塑膠袋打開,取出裡面的多種零食,攤放在窄窄的桌面上,笑著說:“吃,你們吃,不要客氣!”霎時,甜的、酸的、鹹的、辣的味兒,扭扭捏捏地交纏在一塊兒,猥猥瑣瑣地竄滿了整個車廂。老編輯皺起雙眉,怏怏地把臉轉到另一邊去。她見我們沒有反應,自顧自地抓起了一大把瓜子,嗑、嗑、嗑,發出一種極為單調而又擾人的聲響,還一邊嗑,一邊把瓜子殼朝下扔,不一會兒,滿地都是愣愣地張開了口的瓜子殼。老編輯的臉色更難看了。

火車開動不久,查票員進來了。依據慣例,她要求每一位乘客出示證件。我交出了國際護照,老編輯交出了身份證。然而,那位中年婦女把自個兒大大的皮包翻遍了,就是找不到證件。查票員要她說出證件的號碼,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啊,我記不清啦!”好脾氣的查票員並沒有堅持,便走了出去。

我和老編輯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驟然成了我們兩人心中長出來的一顆瘤。想起層出不窮的火車偷竊案與搶劫案,又想到我背包里的幾千美元,我坐立不安。

過了約莫一盞茶工夫,老編輯終於憋不住了,她站起來,快步走了出去。剛好稽查員就在過道不遠處,她毫不客氣地向他提出了投訴:

“我要換房!我房裡那個遲來的女人,沒帶證件,不知道是什麼身份,現在世道很壞,我不想冒這個險!”

稽查員說:

“別的房間都滿了呀,換不了。不會有問題的啦,購買火車票時,都要出示證件的,她大約是用了家眷的證件買的票,出了事情,一定追查得到,你放心吧!”

“出了事,再來追查,不是太遲了嗎!”老編輯生氣地說。

“不會出事的,您就請放心吧!”稽查員淡定地回應。

當時,四周很靜,老編輯和稽查員的對話,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傳進我們那間寢室里。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看那婦女的表情,她竟若無其事,好像外面談論的事情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半夜裡,老編輯哮喘病發作,嘶嘶嘶地喘氣,好不辛苦。那女人二話不說,從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個噴霧器,要老編輯張開口,幫她噴;接著,又為她搓藥油,從自己的熱水瓶里倒出熱水,餵她喝。忙了老半天,終於把她安頓好,再妥妥帖帖地替她蓋好被子,才返回自己的床鋪。

睡在上鋪的我,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既感動,又感慨,啊,有許多時候,真的不可“以貌相人”呀!

早上,有人敲門,通知我們起身,還有半個小時便到廣州了。

老編輯揉著浮腫的雙眸坐起來時,女人立刻對她說道:

“我昨晚聽了新聞,知道北部寒流今天南下,氣溫降得很低,大約只有七八度,你有哮喘病,最好披上我的大衣再出去。我的家人會開車來接我,就讓我送你回家吧!”

老編輯一張臉漲得通紅通紅的,說:

“昨晚我對你有些誤會,真是對不起!”

女人微笑著說:

“沒有關係,我從來都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雙眼濕潤,覺得自己上了人生極好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