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滕王閣序》之所以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除了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類的寫景佳句外,重要的是作者把自己擺進到文章中去,使文章有了靈魂的氣息。少年才俊王勃,在這篇本為官員所寫的應景文章里,抒發出自己作為一個文人或曰“知識分子”的情懷與氣節。更有甚者,王勃居然直接寫了自己:“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一個空懷大志報國無門者的形象躍然可見。一句話,《滕王閣序》之所以能直達人心,盪氣迴腸,除了文采,還有就是對自我內心淋漓盡致的抒寫。
好文章皆有一種靈魂的氣息,這種氣息來自對自我的喚醒。有個女孩去麗江旅遊,寫了幾篇遊記給我看,我評價一般,後來她索性把在麗江寫的日記交我看,不料卻引起了我的共鳴,其中一篇是這樣的:
……當我無論走進任何一條小巷,古樸的納西族四合院,幾乎全是酒吧、客棧或商店。叫賣聲、搖滾聲吵成一片。內心是矛盾複雜的,我已不知來麗江的意義何在。——是隨著大家盲目地消費,還是以批判的目光來否決周圍一切?當落日的光輝灑向了不遠處的玉龍雪山,整個古城被籠罩在金色的光環之中時,此刻還在城中探尋的我忽然像是找到了答案,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美,只有內心的包容才能彌補缺憾。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貢科坊後的山腰,還是那灰瓦院落一片連著一片,古樸而統一。只是夜色降臨,溫馨的燈光點綴其中,是另一種整體的古典美!
女孩那份只屬於“我”的體驗感受從潛意識的深處浮出,“我”的主體地位和個性特點得以強化,文章便有了一種靈魂的氣息,新穎而有深度。也許是日記這種形式比一般文體都更便於抒寫“自我”。
二
余光中先生說,文章中的“我”,並不是本我,而是願望之我。這句話揭示了一個重要的寫作之道:寫作是一種審美,是一種精神提升和自我完善。
朱自清寫《背影》就是一例。其實他們父子曾因經濟問題而鬧得很不愉快。朱先生在清華教書,按月往家寄錢,父親連信都不回。《背影》中說“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都表明他對父親曾有的不滿,但是在寫《背影》一文時,作者不僅隱去了這些,而且觸發了對父親的真情,以平和理性的心態表現了對父親的思念和感恩,他孝敬、真誠的一面終於也打動了父親。身居揚州東關街的老人接到了開明書店寄贈的《背影》散文集,戴著老花鏡誦讀兒子的文章,“只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背影》一文中“兒子”是那樣深愛著父親並牢記其滴水之恩。
下面是篇學生的生活札記:
今天,為了點小事,媽媽罵了我。我越想越氣,真想把她罵我的那些話還給她,但我又不會罵人,只好抓起身邊那些摔不破的瓶瓶罐罐向牆壁砸去……氣撒完了,隨手抓起一件東西,原來是生活札記本。看著看著,發現我原是個善解人意、頗有孝心的人,會因為發現母親白髮的增加而暗自難受……近來家中經濟拮据,父親的病又加重了,所以母親心情不好……本來我想以“青春期不幸遭遇更年期”為題記下今天的事,可是提起筆來,寫下的卻是——“我要為母分憂”。
寫作應是一種對自我的完善,一種精神的淨化。它要用理性去修剪偏執的情緒,用良知去審視自身的不足,用溫情去消除心中的塊壘。
三
寫作又是對自我的超越。唯有不斷地超越自我,思想才能不斷深化。
寫《我想握住你的手》,許多人想握住的是老師、父母或朋友的手,唯有某生想握住自己的手。原因是他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但是他轉而想到,世上的失敗者多矣,豈止是區區的我?相比成功者和勝利者來說,失敗者是一個人數更為眾多的群體,他們默默無聞,備受冷落孤苦,至此,他改變了思路,他想握住失敗者的手。
繼而他又想到:如果對失敗者僅是進行一番勸慰鼓勵,也沒什麼意思,因為失敗者不需要同情,相反,他們身上有著許多可貴可敬之處。最後,他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我想握住你的手——最能體現人類精神和生命本質的是默默無聞的失敗者,以積極的態度抒寫生命、創造人生的是失敗者。
我想握住你的手——人生體驗最豐富、頭腦最清醒的是失敗者——失敗了,生命不再被注目,虛浮的光環散去,面對冷峻的現實,能夠收穫許多平常沒有的思想。
我想握住你的手——歷經苦難而又無怨無悔的是失敗者,對人生大徹大悟的是失敗者。其實,面對未曾達到的目標和浩瀚的未知世界,人人皆是失敗者。
從握住自己的手而想到握住失敗者的手,又從對失敗者進行勸慰想到要向他們表示敬意。因為有了這兩次對自我的超越,文章的境界闊大了,思想深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