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賽徵文:廣陵散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思舊賦》

那天天氣很好。沒有多少藍天的蘇州居然有著遼闊的紫色晚霞,雲彩如陳年舊畫。塵埃在落暉下起舞,忽明忽滅。蟬鳴漸息,老先生“噠噠”的踱步聲在這老房子內空鏇。我終於放棄撥拉手中的樹枝,回望那塊“廣陵散書店”的匾額,道一句:“走了。”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繼續搬出磚瓦般層疊的線裝書籍,“噠噠”聲不停。

像迅疾而粘稠的雨,這腳步聲成為我整個夏天抹不去的濕漉漉的記憶。

“廣陵散”的店名一語成讖。

泡在“廣陵散”時老年人都笑我年紀小,黃毛小兒如何品味出古書中飽含血淚又隱忍難書的歷史。如今卻是有人將我拉出故紙堆,轉身是那繁華紅塵——燈紅酒綠間我迷了眼。

姑蘇城內閒逛,喧鬧平江路上竟傳來久石讓《天空之城》——好一首水調歌頭清平樂!喜不自勝,忙走進這家名為“貓的天空之城”的小小書屋。

然而落座卻隱約感覺變了味兒。左手一個紅衣女生戴著耳機看韓劇,前面一個外國男孩專心致志挑選著green day或linkin park的cd。他們穿著白襯衫,半長的發,不經意掏出各式銀亮泛光的螢幕,滿屋書的油墨混著咖啡香濃郁,終也掩蓋不了少年人的滿身戾氣。

店員遞上“書單”,底價是18元的絲襪奶茶。暗自苦笑,不知文化的重量,折煞了多少文人志士的風骨。凝視這浩浩蕩蕩穿金戴銀的書目,我的神思卻飄向遠方,仿佛旁邊依然是老先生透過厚厚的鏡片翻閱古籍,書架上的《埤雅》或《柳河東集》等待著與慧眼之人的邂逅。

或許我是來尋覓聲音的,如散佚的《廣陵散》,甚至只是老先生的踱步聲。《天空之城》淙淙淌過,卻是寂寞的嗚咽,每個人都用高科技將自己武裝,隔離成一座座靜默的城堡。他們逃脫外部的熙熙攘攘,卻不敢聆聽同樣喧囂的內心。

或許文化就是難以復見的桃花源,當流行的風潮擷取其局部創造而風靡世間的時候,它又走向了孤獨的小路。

ⅲ 

只有不為人知的老書店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見識過世間無數的流光溢彩、善意假面,而真正走到人情疏淡地、燈火闌珊處,才露出私藏的繾綣的笑容。

比如《一頁台北》中,小凱和snise在深夜的誠品敦南店裡跳著復古搖擺舞,一排排書都成了為他們喝彩的觀眾。只有留給那些有緣人一個妙不可言的照面,這才有刻骨銘心的感念。

香港的誠品書店開張因此成為轟動一時的盛事。我即日赴港,也只為一睹這“城市人集體創作”書店的風采。站在希慎廣場第8層,卻有些意興索然了。這我不是我魂牽夢縈的誠品,無目的肆延的人流,推搡、叫喊、抱怨乃至辱罵聲,倒是一席聽覺的饕餮盛宴。是應了莎士比亞那句評語么: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夾雜廣東話的驚呼:“我買到咩。”那是欣喜若狂的表情,儘管他手中只是一本《盜墓筆記》。

這種表情似曾相識。兩年前在“廣陵散”淘到《廿二子》十二冊,是光緒十九年的刻印本,內附商務印書館朱紅陽篆印章一枚。不覺大喜,像是幼時丟失了某個珍藏的醜娃娃,多年後又在某個旮旯內掃出。然而老先生卻是抱歉的回應:這套書已被另一書友預訂了。雖然不甘,也不由猜想那位一定也是愛書識書之士。至今這幾冊書和得而復失的悵惘依然讓我念念不忘。

現今被吞沒和推遠著的價值觀,如夜空中流轉星光逐一熄滅。我們也許已忘卻抬頭看一看天空,偶爾的隕石雨,那不是星,只是一群石頭的狂歡。

正如嵇康被押上刑場的罪狀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輕時傲世,無益於今,有敗於俗”,穿越到千年後崇尚自由的今天,難道也容不下老書店的偏安一隅嗎。我想這個罪狀將永遠留在歷史裡,變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狀——我們判了文化的死刑。

“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香港誠品書店和對面物慾橫流的崇光百貨,分明是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

ⅳ 

有朋友問:巴黎有莎士比亞,舊金山有城市之光,那中國呢?我真想告訴他,有,那是我們的“廣陵散”啊。

只是廣陵散終只為絕唱。

故地重遊,蘇州工業園區的炫目招牌席捲了整片“遺址”。高樓林立,機器轟鳴,站在冰冷水泥地上,卻驀然想起那一日初逢:

沿河邊柳蔭數十步,綠葉遮蔽處見一小閣。店面不大,約十許平米,然頗得靜氣。中以書架隔為兩間,外間懸“廣陵散”朱紅行筆,滿堆報刊,營賣舊書。裡間置桌一,椅四,凳一,友朋品茗清談之地也。

還有老先生的踱步聲,那“噠噠”的馬蹄難道真的只是過客。

ⅴ 

有時候站在傍晚6點的街口,看形形色色步履匆匆的路人,會覺得時鐘暫停在這一分鐘——那些喜笑嗔怒的面孔氤氳模糊,只餘一曲清越的《廣陵散》撲面而來。

甚至我猜想它並沒有死去,只是躲在某個角落顧影自憐,有一根細線牽著我找到它。

近日閒逛網路,偶遇一名為“廣陵散”的古舊書局,一問,果真是老先生打理的那些古書。老先生更是自稱“網上天涯書局聞人也”,語言調皮如孩童。不禁莞爾,想是即便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也滅不了文化的滿腔熱忱。

嵇康雖死,還有許許多多其他嘯傲江湖風骨不折之人。這種精氣神原來一直生長在這個紛紛擾擾的時代里:那是一樹繁花下的本質,冷青硬白的樹幹,以及表皮上的流霜。

只要這種文化品格不死,廣陵散便會弦歌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