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愛之海(現場作文大賽作文)

XX級1班 王嘉儀

又回到了那片海,那個充滿著我所有或美好或悲傷日子的地方。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漫步在沙灘上,海風徐徐吹來,白色的裙擺輕輕搖擺,望著與兒時別無它異的風景。陽光照在金燦燦的沙灘上,深色的凹陷處似乎還殘留著小時候我淺淺的腳印,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大海深邃而幽靜的藍就像記憶里的那雙眼睛,溫暖的目光好像一直在守護著我。

手裡的骨灰盒突然變成了沉重的鉛塊,我用蒼白無力的雙手艱難地支撐著它,就像,記憶里那個蒼老的身影,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撐起這個小小的家。

小時候,我是一個孤僻的孩子。

小小的我永遠是一身不合體的灰色衣服,衣領上還有幾處污漬,頂著一頭蓬亂乾燥的鳥窩狀頭髮,灰撲撲的臉上毫無表情,張口便是難聞的氣味。大院裡的其他小朋友都不願意和我玩,一見到我就捏著鼻子用手指著我大叫:“臭小孩,沒人管沒人要的臭小孩!”

我默不作聲,這時候嬤嬤就會拖著她那隻瘸了的右腿,顫巍巍地走過來,用她那雙飽經風霜、布滿魚尾紋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們:“走開,哪裡來的小屁孩,敢欺負我家妞妞!”

孩子們不聽她的,圍著嬤嬤做鬼臉:“瘋婆子,瘋婆子養著瘋小孩!”

嬤嬤的臉氣成了豬肝色,他們在嬤嬤發怒之前一鬨而散,跑掉了。邊跑邊不成調地唱:“瘋小孩,瘋婆子養著瘋小孩……”。

嬤嬤耳朵不好使,見他們離開就躊躇搖晃著步子回了屋子。留我獨自站在原地發愣。

我是嬤嬤撿來的孩子。

八歲那年,我隨父母一起來到這個海濱小鎮慶祝我的生日。還未到達目的地,我就向媽媽嚷嚷著要吃冰激凌。媽媽下車去買,爸爸坐在駕駛座上通過後視鏡望著我:“沫沫先下車,跟媽媽去買冰激凌,爸爸去把車子停好再一起吃中飯,好不好?”他的眼睛裡慢慢的都是寵溺。我一邊答應一邊下車:“嗯嗯,吶,爸爸要快點回來喔……”我望著爸爸的車漸漸駛遠,回頭卻不見了媽媽的身影。

“媽媽,媽媽……”我急得滿頭大汗,周圍的事物似乎都蒼白了顏色,只剩下我的聲音在漫無邊際的迴蕩。

沒有找到媽媽,我暴曬在七月的街頭,坐在被太陽曬到連一隻螞蟻都能烤熟的柏油馬路邊,絕望地哭喊:“媽媽……媽媽,你去哪裡了……沫沫在這裡啊……”汗水涔涔流下,周圍有嘈雜的人聲,不知不覺間,我暈倒在馬路邊。

再醒來時已經是晚上。我躺在一張陌生的木板床上,環顧這個陌生的房間,心裡漸生慌亂,大聲呼喚媽媽,卻見一個老人推門而進:“妞妞,你終於醒了……”過來撫我的額頭,我下意識躲閃,用警惕的眼光望著他:“你是誰?我媽媽呢?”她眼角魚尾紋密布,眼窩深陷,眸子裡卻發出溫暖的光芒:“妞妞,我就是你媽媽啊……”我縮到床角,用枕頭驅趕著她:“不!你不是我媽!我要媽媽……嗚嗚……”

我哭累了,便沉沉睡去。我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個美好的鏡頭掠過,一家三口手拉著手,其樂融融。長焦鏡頭拼差交錯,打了淡淡的柔光,爸爸媽媽的笑臉一半籠罩在陽光下,一面隱藏在陰影里。背景音樂是我爽朗的笑聲,經久不散。然而好景不長,雷聲漸起,視線越來越模糊,突然視線里一片黑暗,爸媽原本握緊的手也逐漸脫離,我抓不住那些離逝的笑聲,那些化為風煙一併飛走的笑容,都漸漸遠去。我蹲在原地大哭,任無邊的黑暗把我吞噬。

我醒了,老人不知何時離去。我躺在散發著陌生、腐臭氣味的床上,一陣厭惡。帶著木銹的窗戶外是划過天際的閃電,轟隆隆的雷聲,還有磅礴的大雨。窗戶沒有關緊,嘩啦啦的雨水滲進來,潮濕了視窗的牆面。我心裡有一種執念:爸爸媽媽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明天一早他們一定會來的,一定會的……不顧在陌生環境中的恐懼,我又沉沉睡去。

然而,一天,兩天,一周,兩周,一個月……半年時間過去了,我都沒有看見爸媽的半個影子。嬤嬤每天悉心照料著我,而我卻沒有給過他一個好臉色。因為我認定了就是這個惡毒的老人藏起了我,不讓我爸媽找到我,像白雪公主的惡毒後媽一樣,把我驅趕出家,失去我原本擁有的一切。

她總是不讓我出去亂跑,一直在我身邊盯著我,這讓我更認定了她是一個邪惡的嬤嬤。趁她不在的時候,我就到大街上走來走去。每當看到一個與媽媽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女人,我便上前抱住她的腰:“媽媽,我找了你很久了!媽媽,你去哪裡了啊……”但是我得到的回答無一例外:“走開!哪裡來的小孩?還有沒有人管了!”我愣在那裡,任她怎么用最惡毒的語言辱罵我,也無動於衷。

不管承受了多少次失望,我還是會繼續堅持下去。漸漸地,小鎮上的居民看我的眼光變得怪異,總是躲避著我,沒有孩子願意與我玩,沒有人來關心我,除了嬤嬤。

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念叨著:“妞妞要長身體了,多吃點好的。”把盤子裡的肉末夾給了我,而她的面前只有吃了半個月的鹹菜和半個被啃得不成樣子的饅頭。我不接話,面無表情的咽下嬤嬤對我的好。

嬤嬤打聽到現在的女孩都喜歡芭比娃娃,她便用三個月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零錢去小賣部買了一個二十塊錢的娃娃。看到娃娃我的眼睛裡一陣刺痛,以前爸媽總是給我買各種昂貴的芭比,我都欣然接受,並且玩的趣味盎然。但是當我看到嬤嬤粗糙乾裂的手捧著一個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娃娃時,我的心弦倏地一下,顫動了。一個與我毫無血緣關係的老人,對我百般好,而我處處刁難她,你讓我情何以堪?

我沒有接過娃娃,反手把它打在角落的廢紙里,走出房間時,我用一種連自己都理解不了的目光望了嬤嬤一眼。也許在那一刻我是感動的,愧疚的,否則我也不會在經過她蒼老身軀時眼眶微熱,雙唇緊抿,兩件顫抖。

正要出門的時候突然聽到隔壁張奶奶和李奶奶在閒聊,得知嬤嬤一生貧苦,丈夫英年早逝,僅有的一個女兒妞妞在二十年前失蹤,從此染上了精神疾病,見到七八歲的小女孩就大叫“妞妞,妞妞……”

聽到這裡我黯然神傷。抿了抿嘴唇,躲進屋裡再也不肯出來。

七年的光陰轉瞬即逝。

在這個仲夏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一天,我遇見了我生命中至親的兩個人。

爸爸媽媽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幫嬤嬤洗衣服,中考過後,嬤嬤臥床久病不起,平常都要我悉心照顧。

“沫沫……”

有一個柔軟的聲音叫響了這個塵封七年的名字。

我慢慢抬起頭。

我看見這兩張曾經讓我在黑暗裡偷偷思念的面孔,這兩個被我在夢境裡用溫柔目光撫摸的眉眼,這兩個小時候天真的以為他們一定會回來找我的人。

現在就在我面前。

我慢慢起身。

奇怪,怎么不是以前在腦海中構想了無數次重逢的場景。我沒有流淚,沒有擁抱,沒有溫暖的話語,沒有發瘋的咆哮,沒有狠狠咬一口自己看看這是不是真的。

我什麼都沒有做。

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

還好,他們上來緊緊把我抱住,沉重的嗚咽聲把我包圍。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雙腳該落在哪裡,自己的雙手該放在哪裡,我的身體會不會就軟綿綿地倒下。

“爸,媽。”這兩個字眼在我心中早已生疏,我乾澀的嗓音發出難聽的嘶啞聲,生硬地扯出了這兩個單音節。

“這是嬤嬤……”我走到潮濕的床邊,扶嬤嬤起身。這幾年,嬤嬤的精神狀態回復的還不錯,平常已經可以跟我聊聊天,或者說說她的故事。

爸爸關切的問詢我們這幾年的生活狀況,說到一半,爸爸突然開口:

“沫沫,其實當年……”

“爸,你不用解釋。”我牽起嘴角“不管你們當初是因為什麼原因離開我,現在都回到我身邊了不是嗎?最黑暗的日子已經過去,況且,我還有一個待我這么好嬤嬤,其他的,我也不會再追究了。”

“好女兒,爸爸,實在是對不住你……”爸爸情不自禁濕了眼眶。

媽媽環視了整個屋子,突然開口道:“沫沫,這是什麼?”她手上拿著年代已久的泛黃的照片。

“喔,這個啊,是嬤嬤很久以前走失的女兒的照片。”

我看見媽媽雙手顫抖,臉色發白,便問:“怎么了,媽?有什麼問題嗎?”只見媽媽從隨身攜帶的小包里取出錢包,在夾層里,有一張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個笑顏如花的小女孩、一個英俊的男人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三個人相偎在一起。看起來像一家三口吧,我想。“怎么了?”

我隨著媽媽的目光在兩張照片上遊走,發現這上面的小女孩竟然是同一個人!

“媽,你……”莫非就是嬤嬤的女兒?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媽媽默認般低下了頭。

“也許吧。這就是命。”媽媽轉身望向一臉驚訝的嬤嬤,二人相擁而泣。

爸媽堅持要帶我和嬤嬤回家。嬤嬤婉言謝絕了:“你們帶妞妞一起走吧,我這老骨頭一把了,在這片海生活了一輩子,再過幾年就該走了,咳咳……好好待妞妞……咳咳……”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拉住嬤嬤的手:“不,嬤嬤……我不走……我留下來,我陪著你……”

那天晚上,我留了下來,用爸媽新買的輪椅推嬤嬤去海邊。我們坐在沙灘旁,看夕陽,看月亮,看星星,看大海。

我們唱:“一閃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天喔喔,背喔喔……”

唱著唱著,我們就哭了,哭著哭著,我們就睡了。

醒來的時候,手指分明已經觸摸到那天邊的朝陽。

我陪嬤嬤度過了她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年時光。

直到死,我都沒有聽到她再一次這么動情的哭過。

我在這個海濱小鎮裡生活了十年,十年,能帶走什麼?它帶走了我的童年,我的娃娃,我與父母有關的美好記憶。十年,能留下什麼?它留下了嬤嬤的溫暖與關懷,它留下了我的感動與感恩。

走過那片寂寞的愛之海,我看不到她,突然就哭了。

那些自以為是的溫暖與倔強,都在時光的車碾下壓縮成永恆。

今天,我十八歲。

我將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我生命中所有風雨兼程的日子。

我準備好了。

嬤嬤,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