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

盼望著,盼望著,端午節到了,終於得空能回朝思暮想的家鄉了。

我們是迫不及待的一早啟程的。

第一次上高速,滿腦子全是緊張與激動。儘管道路一邊是已經微微泛綠的延綿的群山,還有半腰間雲絮一樣的羊群裝點著,似水墨丹青一樣,對於喜歡遠足的我充滿極大的挑戰和誘惑,但與讓人魂牽夢縈的回家比起來卻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很輕易的就按捺住了那種蠢蠢欲動的情愫。

道路的另一邊是已經長起來的莊稼,最高的是玉米,似一個小人兒一般,大約七八寸的樣子,葉子還是窄窄的,淺綠髮黃,好似營養不良,沒在鄉間居住過的人是認不出它來的,與野草無甚區別。葵花剛露了頭,細細的枝幹頂著兩片略大的葉片,怯怯的,有點兒頭重腳輕的感覺。還有好多不知名的莊稼正在努著勁兒的往上爬。現在雖早已立夏,但春耕才剛剛結束,好多種子還只是在地下醞釀著蓄勢待發呢,所以整個農村還是比較單調蕭條,還沒有形成秋收時那種蓬勃的氣勢。

想起小時候跟著大人在莊稼地里乾農活,專門找一種叫醋溜溜的野草,還有正在抽芽的谷穗叫糜霉霉來吃,我至今搞不懂,一個糜霉霉是不是就是一個谷穗,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可沒少糟蹋糧食。大人們管浪費糧食叫造孽,據說是會遭天譴的。

那時候乾一會兒活玩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在莊稼地里睡著了,可是耳朵里卻能清清楚楚地聽到莊稼在夜裡霹哩啪啪瘋長的聲音,恍恍惚惚中被大人叫醒了,躺在牛車上數著天上的星星聽著大人吆喝牲口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回了,這個時候最是愜意,真希望那一顛一簸的牛車永遠也不要停下來。

兒時的記憶里不乏苦難和勞作,但更多的是無憂,無慮,還有那種人天一體的無知,無畏。大自然於我們,如母體一般,哺乳和護佑著我們,使得小小的我在暗夜裡能夠坦然獨行,再長再遠的路也不怕。

汽車以一百脈的速度配合著我的思緒不緊不慢的前行,不知不覺,已到了村口。

這幾年一年一度的回家都是重複著一條固定不變的路線,從城市到農村,鄉村猶如一隻粽子被包在裡面,說到底,自從離開家鄉,這幾年我一直穿行在家鄉的邊緣,從未去探究它,認真品嘗箇中滋味。

往日的砂石路正在翻新,瀝青和水泥剛剛澆鑄上去,冒著滾燙的蒸氣,此路不通,看來只能繞路了。村子裡的小路百轉千回,小時候閉著眼睛走上任何一條道都能找到家,今天卻是如此的陌生。帶著興奮和好奇我驅車踏上了尋找久違了的兒時的探秘之旅。

村子的入口左邊是我兒時的母校,往日這裡書聲朗朗,偌大的操場上承載了我們無數的歡樂,我曾在這裡踢健子、跑羅絲、跳大繩、扔沙包、抓骨牛牛到沉醉不歸,眼瞅著三拐子一拐一拐拎著鐵錘叮叮噹噹地在我們耳邊敲響上課的鈴聲也好似沒聽見,直到老師夾著教案走到教室門口才丟了魂似的跑進去。

記得當時我們女孩子喜歡玩的一種有趣的遊戲,就是模仿大人們在痛失親人時的哭腔,聲音拖的長長的,類似於唱歌,歌詞自擬,一個爬在另一個身上,這樣一個一個排成一溜,象極了鼓樂之聲,抑揚頓挫,幽回曲折,後來直到大家窮盡了所有國小階段有限的文字實在想不出其它新詞後,“鼓樂隊”才自行解散了。

現在的學校一片沉寂。教室已被高大的院牆圍起來了,昔日偌大的操場今天看上去小的可憐,可能是被雜草擠占了不少位置。操場邊上以往破舊的廁所現在重新翻蓋了,專給留守的看門人二紅子臉用的。隨著農村城市化進程的加劇,農村人口大規模的流向了城市,這裡已經沒有幾個孩子來上學了,所以學校就此關閉了。

這裡曾是連線城市與農村的紐帶,是把我們送往城市的發源地,城市化推動了教育,還是滯後了教育?沉寂的教室似無言的訴說著什麼……

從學校出來,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重。

前面是薛文貴家,是父親以往賭博的根據地,我曾跟隨母親來找過父親。曾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已被漂亮的紅磚青瓦的四合院取代,可看那靜靜的院落里,一隻雞的影子也看不到,一聲狗吠也聽不見,想必又是一個空巢家庭吧,城市化已讓無數個農村家庭變成了空巢。整個村子裡只能偶爾看見少有的幾個老人和孩子,只是不知道被父親稱道為農村唯一的精神文化活動的賭博的根據地現在又換了誰家,那可是父親繁重的勞作後唯一的快樂。

拐過薛文貴家,就是劉二奴家的房後,這裡也曾留下過我童年的歡聲。那時候每天放學回家割完草吃過飯後,就跟著父母來到劉二奴家房後看電影,印象最深的是“喜盈門”和“畫皮”,那時候小小的心裡就知道了做媳婦的就應該孝敬公婆,也教育我養成了不吃獨食的習慣。畫皮是在已經聽了不少關於鬼怪的故事有了一定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的,但當那女鬼摘下慘白麵皮的一瞬我還是有說不出的驚怵,以至於嚇的好幾天不敢入睡,就連緊緊摟著的媽媽我都疑心是女鬼變了來取我魂魄的。

二奴家過去路北是村裡的小廟,小廟是我上學離開農村以後蓋起來的,每年的正月十五、二月二是廟會,人們祈福、求子、保平安、想發財的都會來這兒虔誠的上一柱香。有時回家路過這兒的時候,恍惚能看見廟裡的神像和縷縷香火,震懾的我都不敢多看幾眼匆匆走開。我小的時候,二月二人們時興“點燈燈”,每家每戶做幾個紙燈,好象每一個燈籠代表一個願望,也是祝福、求子一類的。燈籠的底座是木頭,用紅的、黃的、綠的各色花花綠綠的紙糊起來,裡面倒上煤油,放上用蠟浸過的線頭,然後放在野地里,各家各戶的匯起來,象布陣似的,然後大人領上孩子繞著紙燈念念有詞的轉圈。轉上幾圈後再拿幾個燈籠回家。這樣的燈籠一晚上都不會熄,遠遠望去,在野地里發著幽幽的帶顏色的光,平添一種神秘詭異的氣氛。

走過小廟,就是我家了,我有意把汽車喇叭按的震天響。說到汽車,我又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年父親出外打工,年底滿載歸來,從城裡打了計程車,路過村里小賣店時,故意從車上下來,“小霞有沒有來這兒買東西?”於是全村人馬上知道了劉大個今年賺了錢,打計程車回家了。那年月,能打計程車已經是有錢人了,何況又是打了那么遠的路。現如今,農村差不多家家有車了,於是愛虛榮的父親又催著我們買車,說他在村子裡快抬不起頭了。於是為了迎合父親,也是為了每次方便回家,我遂了父親的願。從此父親在村子裡也趾高氣揚起來了。

我那愛慕虛榮的父親就是這么可愛,可愛的讓我們提前擁有了汽車,提早進入了小康,可愛的讓我們不忍責怪他,只是催著自己去奮鬥,去給他爭光。

震耳的喇叭聲中,母親攤著雙手迎出來了,後面跟著瘦小的父親。為了等我們來,老兩口在這農忙的日子終於偷閒了一天。父母明顯老了,頭上多了好多白髮,額上的皺紋也似刀刻,可是精神頭卻出其的好,看看父親,一會兒割草,一會兒餵驢,上竄下跳的,片刻不得閒。母親也是忙裡忙外的為我們準備午飯,中午是燉雞肉,油炸糕。想起小時候,睡起午覺,一碗酸燜飯泡米湯,盛夏的酷暑和疲乏頓時煙消雲散,好不愜意。想向母親要一碗酸燜飯,可是母親卻說,好吃的都吃不過來呢。也是,端午是個節日,就吃點兒好的,祈求他們的好日子日日長吧。

飯後父親去耕草垛下豬圈旁的自留地了,因為是在家門口,接上水管就能澆水,肥料又充足,全天然綠色農家糞,真正是肥水流了自家田了。每年父母都要在這一小片地里種上黃瓜、西紅柿、豆角、韭菜等,各種各樣的蔬菜應有盡有,供應了父母整個夏天的菜籃子,還吃不了送給四鄰。母親醃的一手好菜,每年地里收的蘿蔔吃不了的全部醃了菜,連房後三耷拉,西院財嬸,前院老仙女的都有了。媽媽樂得別人都吃她醃的菜,聽著別人的讚許高興的象喝了蜜。今年父親又多翻出了幾分地,要種山藥,母親拿出一籮頭山藥,一顆山藥切成好幾瓣,每瓣上必須至少有一個眼,山藥種子有了,我自告奮勇去種山藥。沒想到種山藥也不那么容易,一個種子刨一個坑,要把乾土刨開露出濕土,太淺或太深都不行,淺了種子發不了芽,深了種子頂不開,上面再蓋上濕土。幹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熟練點兒了,父母叫喊著怕我被太陽曬,於是草草收場。想來自己真不是一個農民的好兒女,農活一個不會幹,手工女紅一樣也不精通。如果一直在農村,我肯定是嫁不出去,沒人要的主。

農活是不讓幹了,我就屋裡屋外的給他們端茶,倒水,切西瓜吃,小孩兒一樣地享受著父母的呵護,此情此景,讓我又變回到了那個在父母膝下撒歡的小女兒。幸虧這次沒領老公和孩子,不然的話,“此景只應夢中有” 了。

一夜安睡,沒有輾轉反側,沒有噩夢驚擾,一覺睡到自然醒。從來沒有的輕鬆和放鬆,家、老公、孩子都拋在了一邊;工作、領導、同事統統與我無關。我,就是父母懷裡的一個孩子,貪婪地吮吸著母乳,盡情地享受著自然的天倫之樂,只求索取,自私地想擁有整個世界,整個世界都來寵我,愛我,而我,不用回報,不事耕耘,只問收穫。

要走了,我的貪婪、饑渴的小女兒心該收起來,一併帶回去了,不然如何,又能安放在何處,又有誰能細心照料,小心庇護。

收音機里地悠悠的傳來渾厚低沉的的女中音: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

汽車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後緩緩啟動,我舉起一隻手,無力地朝著父母晃動了一下,卻抑制不住噴涌而出的眼淚,急忙放在眼前裝作拂動劉海。

別了,我的親人,我的家鄉,還有我那濃的化不開的鄉愁。

汽車又按著來時的路,路過小廟,二奴家房後,薛文貴家,學校,複習著來時的路,載著我走向城市,走向我那逃不掉躲不開的生活。

那濃濃的鄉愁,沉沉地壓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