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伯哥

已經住進養老院的叔伯哥再一次觸動了我。我幾乎想忘了他,但是又怎么可能,那個可憐、可恨又讓人無法徹底放下的殘疾哥哥,雖然我們不是一奶同胞,但是血緣的關係還是讓我無法割捨。昨天,分別多年的國中同學麗潔在網上和我聊天,她在四平那邊生活和工作,到了農閒季節回娘家住一段時間。她的父母在養老院給院民們做飯,她在網上向我介紹了一些叔伯哥的情況。她說,你哥昨天哭了,放聲地哭,別人都沒法勸他了。這句話讓我心裡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她接著說,他想家人了,可是沒有人來看他。這些我都知道,我的叔伯哥們共5個,還有一個大姐,他們都離養老院不太遠,不知是因為忙,還是已經把他忘了,都沒人去看他。敬老院就在老村去縣城的路上,只需要途中拐個彎就到了,可是那段距離卻沒有人去走。

我不禁想起大哥的遭遇,他的前前後後,生活的悲悲喜喜、起起落落令人扼腕。

大伯家裡兄弟七個,一個大姐。我最小的叔伯哥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出車禍去世了,這樣我就有五個叔伯哥,他們全都生活在老村里,務農為生。大伯家的幾個哥哥都頭腦精明,吃苦耐勞,乾起活來都是好把式,任勞任怨的。雖然家境都很清貧,娶媳婦時債台高築,但慢慢地都過得有滋有味的。大家各立門戶,彼此相安無事。

我家在大伯家的前院,幾個叔伯哥成家後分散在大伯家周圍,他們時常來我家幹活。因為我家的幾個哥哥都考了學,不在父親身邊,叔伯哥在我父親身邊也盡了兒子的力,家裡抹房垛牆秋收殺豬等力氣活總少不了這些哥哥們。我爸也很得意,當我們的面誇他們,說兒女也沒有侄子們得力。

我們村在全縣來說,是個大村子,人多地少。心氣很高的志偉大哥率先出去謀生活了。他和大嫂去了離家幾百里的北大沼開荒種地,到了兒子該上國小的年紀把孩子寄放我們家,記得小石頭剛來我們家的時候,幾乎不敢見人。他從小就在人跡罕至的荒召上生活,與世隔絕一般,只認得青草和毛驢,他指著我掛在牆上的掛曆,說:“這是圍欄”。實際那是一個異域風情的家居圖,院落當中是白色的、矮矮的、詩意的木柵欄。石頭在我家生活了好幾年,那時我已經回到家鄉的中學工作,我有時好為人師,教石頭一些行為上的規範,他不服,我倆還爭辯過。有一次,我倆在屋裡對質,石頭的腳不停地踢蹭著地面,我不讓他蹭,他卻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國家地皮”,把我一下子氣笑了。

可能是石頭快上國中時,大哥兩口才從沼上搬回來。他們買了粉碎機,利用冬閒時給有需要的人家打草料,掙點零錢。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就搬到離家六里地的鎮上去,在臨街的地方蓋起了幾大間氣派的磚房,做起了批發雪糕的生意。志偉大哥開著一輛三輪車,從縣城批發雪糕,然後再往各村的商店送,突突答答,風雨不誤,大哥真的很能吃苦,日子應該過得不錯。

我調離了鎮中學到縣城,回家的次數明顯減少,但每次回去還是能聽到一些後院哥哥們的訊息。媽媽說,志偉大哥把新蓋的大瓦房賣了,在中學附近買了房子。還說,志偉大哥有個小姨子出息了,在外地一回來就給姐妹們分錢,說志偉大哥的老岳母手上戴滿了金戒指。我便笑著說,媽你是不是羨慕了,我也能給你買戒指,但沒必要戴得滿手都是啊,吃飯拿筷子都不得勁。在媽過生日時我真的給媽買了戒指,後來媽媽收拾魚時不小心滑丟了,姐又給買了一枚,雖然只是一隻,但媽媽心裡也是樂開了花,那花,只有做女兒的能看得見。

志偉大哥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了,又生了個兒子叫鐵蛋。只因為第一個女兒沒留住,這兩個兒子的名字便一個比一個結實。我對鐵蛋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為一直沒見過。大嫂倒是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問我在縣城裡做什麼生意好,在哪裡買房有投資價值。我沒想到大哥大嫂有這實力,都要把生意做到縣城裡了,一時語塞。便問她有多少錢,有什麼打算。大嫂底氣十足地說,三十多萬吧,開個招待所怎么樣?我嚇了一跳,心想大哥大嫂真是能幹,賣雪糕也能掙下三十多萬!

那時,我並不知道,志偉大哥和大嫂已經搬到縣城裡了。媽媽跟我講,志偉大哥的小姨子錢多得很,原來是靠上了大款。那個大款是做鐵礦生意的,山西天津都有數套房產,說妻妾成群都不為過。難得的,是這個小姨子給大款生了兒子,立了功,娘家人便都得了好處,金戒子多得沒有空閒的手指,錢也是十萬幾十萬地給,據說大嫂幫助妹妹帶這個孩子,領到的“獎金”也就額外多些。

有了錢,便有了縣城的生活,有了樓房,有了車,同時也有了麻煩。大哥買了前四後八的大車,天南海北地跑運輸,他還是懂得不能坐吃山空的道理,兩個兒子的學業都沒完成呢,他願意掙一些辛苦錢。大嫂如願以償地開起了招待所,開著開著,就和一個小他十歲的男人膩乎上了。大嫂比大哥小五歲,是他的父親和我的伯父兩位結義弟兄做主,讓兩人結的親。大嫂算是有幾分姿色,身材高挑,滿頭秀髮,口齒伶俐,再加上手頭有錢,出手闊綽,把那個小男人迷得神魂顛倒。這些艷事,都是大哥和大嫂離婚後,聽親人們口頭講述,我並沒有眼見為實。不過,那個小男人倒是真實存在的。他先離了婚,大嫂為了兌現誓言,也只好找個理由和大哥離異。

他們離婚的時候,沒有一個親人在現場,誰都不知道。大概離了半年多,親人們才陸續驗證這個訊息是真實的。那時,伯父還健在,他聽到這個訊息後,憤怒至極,非要去找大嫂的爹,家裡人攔著沒讓去。伯父又要去天津,找那個給秦家姐妹分錢的大款,讓他把錢收回去,不要讓他的兒子兒媳因為有了錢而鬧得妻離子散。當然,伯父最後沒去成,他的想法雖然樸素,但誰聽起來都像笑談。志偉大哥離婚的事公開了,大家才知道大哥離婚後的所有財產就是一輛車和一個兒子,上了大學的石頭歸了他。

自從父母也從老村離開,我們除了回村看看伯父,很少再回去了。伯父家裡矛盾不斷,幾個哥哥也不太和睦,總要找父親出面調停。有時父親訓了侄子,侄子不高興,有時父親說了伯父,伯父委屈得默不作聲。這讓父親左右為難。有一年冬天,伯父又來父親這裡討公道,父親剛勸說了沒幾句,伯父起身離開,便再也沒有回來。83歲的伯父管不了大兒子的婚姻,管不了二兒子背井離鄉,管不了三兒子賭黑彩,管不了四兒子的窮,管不了五兒子的柔弱,他只好想回到闊別七十多年的故鄉尋找一下心靈的慰藉,哪怕千里之遙,也要獨自回鄉!然而,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給我們整個家族留下了難以啟齒的傷痛,是心酸,是慚愧,也是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所有親人的臉上——我的伯父,他——從山崖上摔下來,在冰天雪地里孤獨地死去了!接伯父回家時,我們迎來的,只是一盒冰冷的骨灰……

以後,每年的冬天,每每看到冰雪,我都會想起可憐的伯父。然而,死去的伯父沒有想到,更讓人寒心的事還在人間繼續。

伯父出事不久,志偉大哥出車往扎旗那邊送糧。一向精明的他開了好幾年的車,居然還沒有拿一本正式的駕照,投機取巧和僥倖心理讓他無視生命安全。為了躲避交警,只好夜晚上路,行至凌晨時分,在一個丁字路口,拉滿玉米的重型車拐彎不及,衝到路邊的一幢房子裡,瞬間,房倒屋塌,高高的駕駛室被砸扁……我們接到公安部門打來的電話時,以為人已經沒有救了。一時,哀聲四起,人心惶惶。這個可憐的人兒,無妻無伴的,趕緊聯繫遠在外地上學的石頭吧。要想找到石頭,只有找到前任大嫂,這樣,良心未泯的大嫂也領著鐵蛋趕到現場。大哥被拉到醫院搶救了兩天,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但留下了右臂不能動、語言表述不清類似腦血栓病人的後遺症。

石頭千里迢迢地回來了,在病床前圍著他的父親寸步不離,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有好多年沒見到石頭了,對他的表現甚為感動。這孩子說起話來讓人揪心,他悔恨這個寒假沒有回家,因為父母離異,他覺得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放假了就躲在學校里,不願意回來陪父親。如果他回來,可能會阻止父親出車,這樣就不會有慘劇發生。我們只好勸他,有親人在,會一同渡過難關的。那時,石頭再有半年就大學畢業了,只要他把學業完成,找到工作很多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了。

那年的春節,其實蠻感人的。志偉大哥在醫院住了一個月,趕在年關時出院,先安置在縣城我的父母家。那年是虎年,我家裡過本命年的多,最主要的是讓父親過得開心些,讓他從伯父之死的陰影中走出來,我們哥幾個商量著都回家過年。老村裡的幾個叔伯哥也不好意思把大哥放在年邁的叔叔嬸子這裡,在除夕之前把大哥接回老村。可是放在誰家卻犯了難,最後一致商定:大哥在誰家,他的地就歸誰家種,不會吃虧的。日子過得相對窘迫的四哥接納了大哥。正月初一,我們家的哥哥姐姐帶著爸媽回到老村,在四哥家圍著躺在炕上的大哥團聚了一把,叔伯哥嫂們都表態,放心吧,誰也不會把大哥撂下不管的。

日子是一天天過的,耐心也是一天天磨沒的。大哥雖然一天天好起來,會走路了,會穿衣了,會左手拿勺吃飯了。但他走路不靈便,穿衣邋邋遢遢,吃飯掉飯粒,說話也不清楚,什麼也不能幹,除了吃就是睡,誰看了都煩。他的那份土地也沒了吸引力,大家推來搡去,大哥最後沒了著落。他只好來到前院我家的老房子,自己生火做飯了。他一隻手拖拉點兒玉米秸,一隻手煮點麵條或是粥,其餘時間便是圍著被子坐在炕上,或是坐在牆根曬太陽,要么就是在馬路邊上看著過往的大掛車發獃,有時候會哭。

石頭可能不知道,他走後,他父親生活的艱難。他回來照顧大哥一個多月後,就開學了。為了讓他繼續學業,我和父親給他帶了五千元,讓他不夠再來電話。誰料這孩子一走就再無音信,現在也該畢業三年了,不知是否找到了工作,落腳何方。原來留的電話還通,接的卻不再是石頭,發信息也不回。也曾上網人肉搜尋過,但終不見蹤跡,不知是死是活。有一天,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他一夜未睡,我問他怎么了,父親說他有一種預感,就是石頭不認他爹了。原來,父親讓我的外甥女以同學的語氣給石頭的那個號碼發個簡訊,問他是任相林嗎?得到的回覆是:“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任。”我父親堅持認為這是一語雙關,認為這是石頭逃避現實的一種態度。

不管石頭什麼態度,是不是真的遺棄了他的殘疾生父,志偉大哥都是要活下去 。老屋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大哥在那裡住下去難保不會有什麼危險。我二哥擔心老屋會坍塌,就把他接到他工作的學校後院,離老村三里多地。大哥在這個小村里一待就是兩年,幾乎沒有人來看他。逢年過節,來看他的,只有我的老父親。可憐我的老父親,包里裝著月餅、餃子、燒雞,騎著電動車跑了幾十里來看望他的大侄子,親眼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他老人家才略略有些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們擔心父親騎車在路上不安全,只要父親想來,我們就開車一起來看大哥。每看一次,心裡就難過一次,大哥消瘦了,見到我們就哭,可是我們又沒有辦法。

大哥出事後,有一個女人曾出現過。她是個心眼很實的女人,相貌不揚,有些老氣。她的出現讓大家頗感意外,大哥在我母親家做理療的時候,她多次來看望大哥,也跟我爸媽共進午餐或晚餐。因為大哥不能說話,她便自我介紹,說她是一個寡婦,女兒已經結婚,在志偉大哥出事前,兩人曾經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每天大哥出車,都是這個女人在家裡等他,給他做熱麵湯吃。現在他出事了,但還是願意照顧他,和他一起生活。我父親有意成全了這一對苦命的人,可是叔伯哥們不同意,說這個女人來路不明,現在大哥這個樣子,她還願意嫁給他,說不定知道大哥有存款,怕大哥受騙後人財兩空。我不知道,我這些叔伯哥們為什麼看起事情來總是這么世故與現實,總是愛把人心和利益放在一起衡量,據說,大哥回到老村後,這個女人到村里看他,哥哥們都不給好臉色,有一個哥哥甚至當著大哥的面摔了他的手機,讓那個女人再也不要騷擾大哥。

我不知道,大哥除了殘疾的身體,居無定所的,究竟還有什麼值得讓人去騙?如果有個女人能照顧他,湊合著還有一點家的氣息,不比他形單影隻天天嘆息流淚強嗎?大哥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誰也不明白他在心裡吶喊著什麼。最終,在弟弟們的強烈反對下,那個女人退出了大哥的生活,大哥更加孤單與寂寞了。他在二哥的紅旗小學生活了兩年多,過年時,二哥要開車給大哥送年夜飯,幾個離學校只有三里之遙的叔伯哥都聚在自己的小家裡享受天倫之樂,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把他們的心都震麻木了,統統失憶。

去年冬天,大雪接二連三,到處白茫茫。二哥給叔伯哥們打電話,讓他們想辦法把志偉大哥接回去,學校放寒假,沒有燒柴,別把人凍壞了。電話過去好幾天,老村那邊都沒動靜,二哥心急如焚,不知道該把大哥放在哪裡。二哥一急,父親心裡更急,跟我們商量,要不把你大哥接到咱家來吧。樓房暖和,上廁所什麼的也方便。理是這個理,可是父親母親都快八十歲了,再照顧一個殘疾人,我們也不放心啊!想個什麼萬全之策呢?全家都動起了腦筋。叔伯哥們是指望不上了,我從縣城調走的時候,幫助大哥辦理了低保,低保金每年都會及時打到金牛卡上,那張金牛卡在後院三哥手裡,可是他因玩黑彩出去躲債,竟然在走投無路時將這筆錢給花了,一筆筆交易記錄詳細地說明了一切。說起這些,至今我還氣得牙根發癢。

父親年紀雖然很老了,但他心思很單純。他說,你大嫂跟那個男的沒過長,現在離了自己過呢,我想辦法撮合撮合看能不能勸她回來。怎么可能呢?父親給大嫂打過電話,約定讓她來我家一趟,人家在電話里答應得很客氣,也口口聲聲地叫著老叔,但到了約定的時間,人家根本沒來。如果大哥還像開車時一樣風風光光的,她還有可能回心轉意,如今他這個落魄的樣子,真是想都不要想。

沒有辦法,想到了養老院。找到村上,村支書說,有兒子、有地的,養老院不收,收了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兒子找上來,責任誰負?苦命的大哥,有兒子,卻沒音信,有地,卻得不到他應有的收入。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還好,我有個朋友,在鎮上管事,我跟他講了一下,說這么冷的天萬一凍死在哪裡,鎮上也不好看。朋友很同情大哥的遭遇,跟村上溝通後決定讓大哥破格入院,成了養老院裡特殊的一位院民。

送大哥去養老院的時候,叔伯哥們都去了,和院裡簽了協定。父親也去了,回來後就不再嘆息。最起碼的生活能得到保障,不挨冷受凍,吃飽穿暖,集中供養,他稍稍放寬了些心。元旦前夕,我專程回縣城答謝幫我家辦事的那位朋友,感謝他去了我父親一塊心頭之病。

我可能和叔伯哥們一樣,以為把大哥送到養老院便萬事大吉了,從來沒想過去看他。時隔大半年了,和分別多年的麗潔在網上聊天,竟意外得知大哥的近況。我才想起關注他的內心世界,雖離他數百里,但我仿佛聽到了他號啕的哭聲,那么孤力無援,那么淒涼無助,那么撕扯人心。

我沉默無語,心痛、愧疚和氣惱糾纏在一起。我不能批評任何人,也無權指責任何人,我只能從我做起,先譴責一下自己的私心吧。我在網上跟麗潔說,這周六我爭取回去一趟,去養老院看看大哥,也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