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朝邊境行漫記

如果說要對哪些國家有特殊的感覺的話,我想,只有朝鮮和越南。我父親到過朝鮮,我姐夫到過越南,不是為了出國旅遊,而是為了那兩場戰爭。當車的軲轆越來越靠近朝鮮的時候,我真有點重走長征路的感覺。我在想,我的父親,當年是以怎樣一種心態走這路的,那時他才15歲左右,國中畢業生的年齡,他是否知道面對他的可能是鮮血、是死亡,他是否知道他或許握的是一張單程的車票。當年,他就是個孤兒,一個鬍鬚才剛剛泛黑的孩子,往前走是死亡,往回走是飢餓和寒冷。

在長白山頂時,我第一次望見了朝鮮的國土。長白山是沉寂的火山。火山口就像個盆子,盆子底部就是天池。盆子邊沿的三分之一,湖面的三分之二是朝鮮的。傳說中,長白山是朝鮮族和滿族的發祥地,是兩個民族心目中的神山。要到2600多米的山頂,從下而上要依次經過喬木林帶、灌木林帶、草原帶、苔原帶、荒漠帶,最後到達終年積雪的山頂。車完全就是走s路線,人在車裡被甩過去,揉過來,就像一團麵團,被揉來揉去。走到山頂有點高原反應,腿有點軟,呼吸有點急促,胸有點悶,恰好是一兩白酒下肚後的微醺之態。看到對面朝鮮的土地,疲憊之感一掃而空。國境這邊是熙熙攘攘的,五顏六色的遊客,國境那邊是一個人都沒有,大地都沉睡在初夏的白雪裡。突然看到有群人團在一起。好奇地湊上去,發現有兩個小商人,擺了兩台望遠鏡,讓遊客偷看對面。本來不打算看的,小販勾引我到,來看來看,能看到對面的人。好奇地掏了五元錢,終於看到對面的哨所,看到一個邊防軍人在弄柴火 。同一個湖,同一個山,這邊熙熙攘攘,那邊一片冷清,連那幾個邊防軍人,都成了遊客的風景,都成了兩個商販的掙錢工具,想起來,不禁啞然而笑。我們眼裡的他們,神秘與木質;他們眼裡的我們,會是怎樣呢?

父親當年是從鴨綠江到朝鮮的,我到的是圖們江。傍晚的時候,有點冷,感覺厚厚的襯衣邊薄了,矮矮的行道樹,剛剛舒展開葉子,嫩黃嫩黃的,和夕陽色彩一致。天空很高,天空很藍,停好車就沖向江邊。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終於看到大片大片的朝鮮。這邊的山,透著春綠;那邊的山,一片土壤的黃色,就像玉米窩窩頭。這邊的建築色彩絢爛,高樓鱗次櫛比,車水馬龍,人頭不斷地流。那邊儘是些低矮的房屋,很少超過三層的。兩邊都是縣級市,一江相隔,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同樣的天空,同樣陽光雨露。。。。讓晚風靜靜地吹過臉龐,我的影子淡淡地伏在地上,對面有兩個朝鮮人在捕魚,這邊的人不斷地對著他們拍照,仿佛是看到外星的人。我望著對岸,久久地凝立。

圖們江有一座鐵路橋和一座公路橋,連線著朝鮮的南郊市和中國的圖們江市。到圖們江的第二天早上,天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不斷地往我脖子裡面灌。買了票,去走那友誼橋,儘量離朝鮮近一點。鴨綠江上有座斷橋,為了阻止志願軍入朝,美軍炸了它,知道今天,這座斷橋還伸在鴨綠江里,金日成不讓修復,而是在它的旁邊再修了一座新橋,讓後人睹物思這場戰爭。我的父親當年就走是從這座被炸的橋走進朝鮮的,在那邊生活了幾年,還學會了朝鮮舞,經常給我的母親跳。他在那邊經常戴著雷鋒帽,有了雷鋒帽情節。小的時候,我戴頂小的,他戴頂大的。大雷鋒常常背著小雷鋒,拖著病軀四處晃悠,直到有一天他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躺著再也沒有起來,再也沒有教我唱東方紅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看到火車從這邊開過去了,拉著糧食,而當年,火車拉的是一群群的血肉之軀過去。我父親,就是在那邊受了傷,弄殘了身體,又被火車拉回來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是這場戰爭的受影響者,父親英年早去,與這場戰爭中所受的傷非常有關,而他去世的時候,我才是個五歲不到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場戰爭,讓我過早地失去父親的愛。

邊防上的人陪我們沿著橋一直走,要靠近江心的時候,就觸到紅線了。於是將相機拉大最大焦距,像一個小型的望遠鏡,窺探著對面。見到兩個人推著腳踏車,從坎上走了下來,一會兒是三個人,一會兒是兩個人,手輕輕一抖,相機的螢幕里就見不到人。有個腳踏車是女人推著的,我覺得車的前兜里裝著個小孩,有人說不是。女的撅著屁股腿,好像很吃力,那人推得似乎很輕鬆。七拐八拐地,到了一個地方他們就停下來,一字兒排開。好像是兩個家庭,四個大人,兩個小孩。漸漸地對他們不敢興趣了,聽一個小伙子神侃。這小伙子浙江人,隻身一人到這邊來旅遊。他談起了這場戰爭,談起對面的領導人更迭,更多的是他的一種對對面的不理解,對我們國家政策的一種高度的認同感和幸福感。今天差距這么大,79年以前兩邊一樣的。我們差點和他們一樣的呢。為啥不開放邊貿互通有無呢。。。。。。。 十分鐘過去了,那幾個人還坐在那裡沒有幹活,二十分鐘過去了,那幾個人還是在聊天,有個女的手不斷地上下揮動,肯定說得很激昂。我們走到邊防哨樓上,用望遠鏡繼續望對面。對面人煙稀少,橋頭有個沒有戴帽子的軍人左走右走的站崗,很懶散。不想我們這頭武警站得筆直的。從那頭開來一輛車,中國拍照的,不久從我們這邊開過去一輛車,是朝鮮牌照的麵包車。我又望了一眼,那幾個人還在那裡聊天,沒有幹活的跡象。對面還是有上百棟的房子,就沒有見幾個人在外面走。這邊的人好奇地望著對面,而對面的人好像對這邊的人根本不敢興趣,優哉游哉的,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中。我在橋頭買了些東西,再一次看對面的那幾個人,他們還在聊天,估計已經聊了一個小時了。這邊的人在討論減肥的時候,那邊的人在為填飽肚子發愁。每年他們都要伸手向國際社會要糧食,變著法子強迫人家給糧度日。我都在懷疑我的父親用血肉之軀保護下來的國家,是否值得。更好奇的是,我又,冒出長白山上的想法,我們好奇地看他們,把他們當成旅遊資源,他們,怎么看待我們呢?

當年我們食不果腹的時候,我們餓怕了。當我們看到朝鮮,我們仿佛看到了若干年以前的自己。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親熱,更是一種苦痛的回憶。於是我們窺探他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一種成功者的氣勢,以一種富翁的自信。圖們江本地人都說,我們一元錢,要值他們260多元。我們過去的話個個都是富翁呢。那邊的人,都很瘦。在我們的眼中,他們仿佛都低等了許多。其實,文化無所謂優劣,物質社會發達了,他所承載的精神文化也就高級起來了。早些年,廣東先開放先富裕起來,那粵語歌就優越起來了,到處都在唱,現在廣東優勢不是那么明顯了,粵語歌曲也就放低了溫度。

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當年,面對物質豐富的西方,我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我們當時的報紙,給我們傳遞的都是西方的年輕人吸毒,性泛濫,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用現在的話說,除了錢,他們什麼都沒有了,雖然我們窮,但是我們活得健康,我們有主義。

我就想明白了,為什麼那些朝鮮人,面對我們偷窺的眼光,面對我們閃爍的相機,為什麼那么淡定。他們或許就想啊,這些中國人,搞了修正主義,或者說搞了資本主義,不是堅定的,忠誠的社會主義者了。而他們,是世界上含金量最高的社會主義國家,是世界上最純正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變了,中國的年輕人吸毒,性泛濫,紙醉金迷,醉生夢死。所以,一部分覺悟起來的中國人,要到中朝邊境去朝聖,就像穆斯林之於麥加,就像基督徒之於耶路撒冷。你看,我們加強了邊境的守衛,那些中國人站在邊境,望穿秋水地看著我們,羨慕我們,我們還不讓他過來呢。

我們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他們在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我們和他們,可以看到彼此的目光,聽到彼此的呼吸,但是,我們永遠都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啥。雖是咫尺,卻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