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

XX年1月1日(元旦節)星期天陰

有一個人,從我沒出生就在,我叫他爺爺。十五年了,直到某個時刻,我依舊叫他爺爺,可是他再也不能答應了。

昨天,我從成都趕回來,衝進病房,只見爺爺斜倚著病床,輸著氧。他的臉和眼睛因為浮腫而變了形,手上塗滿了藥膏,不停地顫抖著。我問爺爺怎么樣了,他努力地擠出幾個字“好多了”舅舅立刻阻止道:“爸,您別說話。妹子,帶孩子吃飯去。”我望著爺爺,他努力地笑著點點頭,示意我們先去吃飯。午夜的醫院,燈火通明,卻如同死寂一般。

今天,我趕去醫院的時候,爺爺剛被搶救過來。他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望著我。我和爺爺的眼睛中間隔著兩層水霧。爺爺已經不能說話了,但他就一直盯著奶奶和我們幾個孫女。我明白,爺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怕我們對奶奶不好和我們四個孫女不成才。於是我們哭著向他保證,我們一定會好好孝敬奶奶,一定會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將來有出息。

下午,我回家睡覺和洗澡,剛剛擦完頭髮,還沒來得及梳理,媽媽就打電話說爺爺快不行了。我和爸爸就飛奔去了醫院。可當我們喘著粗氣衝到門口,走廊上已經瀰漫著白煙,仿佛隔世一般——這是為剛過世的人點的紙錢。頓時我就癱了,為什麼我不早起一分鐘,就一分鐘?為什麼我不少洗一分鐘,就一分鐘?為什麼我不能再跑快一分鐘,就一分鐘?我莫法原諒自己,沒有陪爺爺走過生命的最後一刻!

爺爺走了,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真的很遠,遠得再也不回來了。我不能相信,因為這只是一個夢,一個醒不了的夢。十年前,爺爺帶著我和妹妹在停車場拾鐵彈子,我們一起跑啊,笑啊,我眨著眼睛問爺爺:“爺爺,您永遠都不變老好不好?”爺爺笑著說好。現在才明白,原來“永遠”竟是這么遠。十個月前,我離開家去讀書,爺爺還給我削蘋果吃;十個星期前,爺爺七十大壽,我也趕回來正舉起酒杯對爺爺說“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十天前,我給爺爺打電話,爺爺說好多了;十個小時前,爺爺坐起來對奶奶說:“我快好了,過兩天,咱出院吧,”——可現在呢,爺爺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裡,靜靜地,靜靜地……

廠里的老工人大都有矽肺這老毛病,老是咳嗽。爺爺也是。從前,我還煩他咳嗽的隆隆聲吵了我,而現在,我多想再聽見他那熟悉的咳嗽聲,就一聲,但他卻一直那樣靜靜地躺著,靜靜地……

眼淚在不經意間模糊了雙眼,爺爺的音容笑貌比此刻的情景更清晰得多。

我戴著孝布失魂落魄地跪在靈堂前,給爺爺燒紙。突然才發現原來那躍動如魔鬼一般猙獰的火竟是如此的親切,可以帶去我的思念。多想跳進那火堆,好讓它也將我帶給爺爺。又發現棺材太窄,多想再陪爺爺說說話兒啊;那花圈太小,多想躺在上面,做一個有爺爺的夢啊……

我小時侯,最愛趴在陽台上聽爺爺講對面那些煙充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青磚砌成的方形煙充,它是廠里最古老的煙充,早已廢棄。從我沒出生就在那矗立,直到有一天,它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