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學校里的兩條路。一條兩側有高大的法國梧桐;另一條則有銀杏樹夾道。南方的樹木大多四季常青,而這兩條路的樹都是落葉喬木,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顏色。

我們這地方,梧桐總是要等到入冬才開始落葉。剛開始,落下來的葉子都是潤澤的,後來就漸漸乾枯了。來年,玉蘭花開時,滿樹枯葉才會落完,鋪在地上,踩上去咔吱作響,讓人不禁擔心裏面是否會鑽出一隻半死不活的蟲。葉子長起來倒要快得多,一場春雨就在樹枝上淋出星星點點的綠,幾陣春風再吹一吹,葉片就抖動起來了。

銀杏樹落葉比梧桐早,仲秋時節,金黃的葉片就已經撒落了一地。我總覺得,銀杏樹的葉子不是一點一點慢慢變黃的,而是有一天不經意間瞥見,便驚覺滿樹全是金燦燦的,像是聚集了所有深秋的陽光,顯得嬌艷又滄桑。

樹是多美的生靈啊!

上初一的時候,我坐在窗邊,在上課時偶爾會望著窗外走神。窗外是一片芳草地,草地上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樹。它極為瘦弱,披著影影綽綽的嫩綠,在一片死灰色的枯草中格外顯眼。在它的身影第一次跳進我的視網膜時,我的心裡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興奮又帶點兒憂傷。就那樣喜歡上了它,一棵樹。

它的存在讓我終日對著窗外的發獃有了意義。我總是禁止掉教室里的嘈雜,默默地望著它。它看上去寂寞又美麗。我漸漸把它當成了朋友,總是在心裡對它說話,我相信樹是有靈的。我固執地守著窗邊的位置不願挪動,因為它。兩年過去,它長高了很多,換上了鮮綠的長裙,卻仍舊那樣纖細。

後來上初三的時候,換了教學樓,窗外沒有了荒草地也沒有了那棵樹。從那裡的窗邊是一片比芳草地美的綠地。靠窗有一排整齊濃綠的矮樹,透過它們可以看到一小塊空地,不像其它地方長著茂盛青蔥的野草,而是鋪著去年的枯黃落葉。晴朗的日子,陽光從樹葉間撒落下來,帶著些許綠意,給枯葉塗上了明亮的淡金色。下雨時,那些枯葉看起來快要融進泥土裡,可雨停後又看到,它們還在。

可是我有點想念原來那棵樹。上放學時偶爾遠遠望一眼那綠且瘦的身影,我恍惚地覺得它越來越寂寞也越來越美麗。有時候也會想,是否又會有一個孩子在視窗痴痴地凝望它。樹自己大概是不會在乎這些的,因為它是一棵樹。

中考結束後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混在其它年級的人群里溜進學校。上課的時間,校園裡很空曠,我四處溜達一圈後,去了原來的教學樓後面的荒草地。我第一次站在那棵樹跟前細細看它。它已經長得枝繁葉茂,不再是一棵小樹了。它依舊沉默地面對著一排教室窗戶,裡面正在上課,我想一定會有人走神,向窗外張望。

不知道為什麼,馬路兩旁的人行道樹總是不容易引起我的注意。它們原本青翠的樹葉上總是覆蓋著厚厚的灰塵,絕望地蜷縮在高樓腳下,讓人難過。然而有一天我從家中窗戶看見,樓下馬路兩旁的樹被從頂端削去了一截,從樓上的窗戶可以看到白生生的樹幹,被暗綠色的樹葉圍著顯得格外刺眼。枝葉散落一地,占據了半邊路面,汽車從枝葉上軋過去,水泥路面嵌進了斑斑點點灰暗的綠。我想,這個工作大概是在半夜完成的。頭天晚上月色很好,檸檬色的光浮在城市上空。橙紅的路燈下,沾滿灰塵的枝葉隨電鋸聲掉下,沒有人聽見它們落地時摩擦發出的聲音和樹的呻吟。

人們修剪人行道樹是為了採光好,沒有人在意樹是怎么想的。樹從不說出來。

樹,什麼都知道,但它只是永久沉默著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