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位於瑞安舊城西部,瀕臨飛雲江,又叫紫霞山、鰲山。
小時侯,最高興的事,除了過年,就算是跟父母到縣城玩,玩得超爽的地方就是西山,西山上華僑電影院美滋滋地看上一場電影!我喜歡坐在輪船的背上,隨飛雲江快樂的江水向東遊向東遊,青山往走後往後走,兩岸的風光兩眼怎么也不夠看,心情好象輪船的柴油機突突突地激動。飛雲江在白塔尖拐了個彎,闖入眼帘就是矗立西山頂上的廣播站,廣播站是座圓形的三層白樓,樓頂高高的天線好象就要從天上滑下仙女。廣播站如童話里漂亮的城堡引誘童話的眼神,西山正一點一點靠近再靠近。爬上西山的中腰,華僑電影院便氣派地顯現在眼前,入場和散場的人潮激起熱情的波濤,我就像快樂的小魚鑽進這座神奇的“水晶宮”,搶先看《閃閃的紅星》等等鄉下還看不到的“大片”。在舒適的椅子裡靠著,比做了大官還要得意,哪象鄉下,坑坑窪窪的地頭,兩根竹竿扯起一塊白布,好象要匯集投降的隊伍,也算看電影,也算是趕上一場難得的喜事!看正面儘是些人頭,看背面字幕都是反向。當電影院這座兜售快樂的童話宮殿,出現《閃閃的紅星》的場景: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嶺上開遍映山紅,潘冬子雄赳赳氣昂昂走向我們,我已經分不清,這故事是不是就在飛雲江、西山,分不清哪個是潘冬子哪個是我……轉眼間電影院劇終,觀眾起立,自動椅子啪啪啪直響,好似盡興而去的人們留下熱烈的掌聲。如今,倒閉的華僑電影院已掛起了危房警示牌,可每當我路過這座破敗的影樓前,耳邊仍然會響起啪啪啪、啪啪啪,這聲音還是像童年的皮膚那樣新鮮、丁香那樣芳香和天空那樣的蔚藍。
相傳,唐朝著名道士馬湘,雲遊到了瑞安城,對山環水擁龍虎鎮大江的地理很感興趣。鶴立山巔遙望龍山揮帶飛雲江入海,海雲涌濤,水天一色,不覺逸興壯思飛,就擇定西山築修煉精舍,供奉玉皇,稱“玉皇宮”,又在附近岩坦突起處,建煉丹台,並題詩:“何用燒丹安駐顏,靜非城市鬧非山。時人若覓長生藥,對景無心是大還。”馬湘終修得奇術,遇有人求醫,不用藥,只使竹仗敲打病身,佐以氣吹,頑疾即除。貧寒病家,分文不取,殷富者,則看心地論價,並轉濟貧戶。那年酷暑乾旱,馬湘就在一深夜,同時託夢給附近二十八戶富饒人家,要每戶在西山周圍各鑿水井一口,違者府第必遭大火。不到百日,涓涓清泉應運而生,現西山下尚存三口“八卦井”。馬湘:“貌醜,齄鼻、禿鬢、大口。飲酒石餘,醉臥即以拳入口。”但醜得最是瀟灑,風流千古,醜得讓那些道貌岸然的假道學蒙羞。要他來幫助建設和諧社會倒最合適。
西山前山有四賢祠,清同治五年重建,祠內高掛北宋許景衡、南宋陳傅良、元高明、明卓敬畫像。四位瑞安名士,許景衡為官清正,與佞臣權好的鬥爭始終不撓;陳傅良是南宋永嘉學派中堅人物;高明是我國南曲之祖,一曲《琵琶記》被視為傳世典範;卓敬少時聰穎絕倫,過目不忘,博學多才,詩詞宏麗,“為文精奇警拔,磊磊落落,類其為人。”洪武二十一年中進士,獲亨泰榜榜眼。是明初名節之士,死於“靖難之役”,官至戶部侍郎,被抄家時“一室蕭然,唯有書畫數軸,”朱棣也為之慨嘆:“國家養士三十年,不負其君惟卓敬爾!”卓敬不畏強暴、視死如歸的精神,廉潔自律的品質,自有後人懷念和景仰。人們把卓敬與謝靈運、文天祥相提並論,更有以三閭大夫屈原來比喻他。我鄉下老家亦立有紀念卓敬的石碑,見有諡號“忠貞”,文革被拋在池底,今已重立。聽老人說卓敬被滅三族,活活被鋸為兩爿,害得我每次經過石碑牌都會起雞皮疙瘩。難道這就是忠臣清官的下場?
四賢祠年久失修朱漆剝落,標語納上了千層底,瓦背堆滿了梧桐落葉,只有檐下籠中的鸚鵡像在唱著嘹亮的高調,愈顯先賢命運的蒼涼,鄉人遺忘的不該。四賢祠不似典型的名人祠,如振翅欲飛的臨江亭,似要以通明透亮的姿態,俯瞰潮起潮落江長海闊,把先賢的精神光芒散射到四面八方。
四賢祠後原有一座磚塔,名“西山塔”,始建南朝梁以前,1939年4月,國民黨政府害怕此塔會成為日本飛機轟炸的目標,隨著城牆一起拆毀,至今尚未重建。孰不知,這樣一來,抗戰會少了精神的象徵,四賢祠少了高峻的表征,龍山塔少了遙相呼應的高士,飛雲江折斷了一根龍角,全國優秀旅遊城市的畫卷缺了一枚古樸的印章。
西山後山之巔築有烈士陵園,亭台樓閣各隨山勢,曲折曼回,更像一座古典園林。我想比那些板著臉孔的烈士墓會更讓烈士心情舒暢。這裡參觀祭奠的人不多,健身休閒的人不少,原先還收門票,遊客每每仰望高高在上的紀念碑興嘆:烈士怎么可以出賣?烈士怎么可以脫離民眾?好在眼下取消了門票,烈士也放下低架子,回到老百姓中間。你看,正有一大群孩子如蝦兵蟹將湧上烈士墓,省了任何紀念儀式,就作鳥獸散到草木花間,孩子在陽光下打鬧嬉笑,烈士墓心態平衡地臥在松柏叢中睡覺,另有一派和諧的景象。惟獨紀念碑直插雲霄,好似烈士的硬骨要捅破蒼天,又似在刻意顯示一種逼人的高度和光芒。
烈士墓的西邊,原來還有一座烈士墓——文革武鬥的烈士墓,就在西山制高點,後來平毀,建起廣播站。說起文革的故事,那可是全國一片燎原,人不分好壞,只分聯總聯站兩派,聯總主要是工人,解放軍多支持聯總,聯站的隊伍由幹部和農民組成。幹部被聯總趕出辦工場所趕出城鎮,只能躲鄉野拉山頭,到農村發動農民,重新建立根據地,再來一個“秋收暴動”,最後實現農村包圍城市的武裝態勢。西山後山在50年代回響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防空洞挖得像蜂窩,毛主席對朱元璋深有研究,“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是“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的現代版。都說朱元璋殘暴,其實洪武帝對貪官洪武得厲害,對百姓草芥得不厲害。防空洞險要處設機槍口,制高點立崗亭,顯眼處“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大字依然放射紅色光芒。
備戰備荒防空洞沒怎么用得上,武鬥卻正好被聯總占為司令部。聽老人傳言,,聯站發動廣大農民,水陸並進,把縣城圍個水泄不通。最猛是一支水軍,鐵板船架上機關槍,楞是飛雲江上無敵戰艦,浩浩蕩蕩直搗西山。怎奈西山防禦更是固若金湯,“農民軍”倒也不敢強攻,設計派遣特種兵夜襲偷營,單單又遭遇山頂崗亭的千里眼,特種兵悉數被報銷。後聯總又得軍隊馳援解圍,農民軍倉皇撤退,被剁進江里的不計其數,唰唰刷唰!像蘭州刀削麵一樣。
武鬥的烈士墓原安葬兩百幾十具烈士,儘是些聯總的勇士,不久即被平毀,原址又覆壓上高高的廣播站,現又轉為宗教培訓點,似已無跡可尋。好在宗教培訓點宗教思想還可能超度這些可憐的遊魂。早些年,武鬥的烈士墓遺址附近會有婦人哭訴“聯總聯站打鬧熱,我兒死了白白歇”(押方言韻),西山亭里也偶爾有閒聊的老人傳誦著歌謠:“文斗扁擔刀,武鬥機關槍,肚餓吃子彈,口渴扔落江中央”。傍晚,我獨自隔著生鏽的鐵門,探看已不存在的武鬥烈士墓,忽然,“嗖”地一聲,從荒草叢裡竄出一條狼犬,張開白森森的利齒猛朴過來,正如惡靈附體……幸虧隔著鐵門,不然少說也得落個狂犬病!
我趕忙逃進了山林,躲在大樹後面,大樹後面好安身。我知道人和樹都來自大自然,人忘記了根本,在浮生漂游,樹往下紮根,立得身正,牽得住風雨雷霆。要是人與人的距離遠遠地大於人與樹的距離,還是做一棵樹吧,人只有重新回到大自然,汲取免費的草藥補劑,才能治好我們的身心。當我失眠,我往往一個人大白天跑到西山睡覺,溫軟的草坡為床,白云為被,天空就是無拘束的臥室,蟬聲很悠遠,我睡得很清高。西山,是西山鎮定高古的風采,一次次把我的目光從生存的“蛇阱”里打撈出來,從感情的幻影里解救出來,從權力的磨盤下從仇恨的火海里搶救出來,我的目光逐漸變得清澈、寬廣,貼近綠色,靠近白雲和天空,瀟灑地看著飛雲江潮來潮往、雲落雲起。讓飛鳥叼回童年的笑聲,清泉潔淨我們的記憶,讓常青的大樹打掃灰暗的靈魂和天空,讓先賢的遺風鼓盪我們的思想,尋找精神自由飛翔的高度吧。
文革初期搞不清是大煉鋼鐵還是大造梯田,西山樹木被砍伐殆盡,現在新植的樹木好象還脫不了幼稚的思想,天真的盼望。但是,夕陽正在飛雲江江面橫鋪一條金色的夢想,給西山濃抹一層歷史的晚霞,而未來的星空也將會在西山頂上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