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裡的石頭散文

塞外多山,大山上多石頭,少樹木,嶙峋巍峨,頗具風骨。

在城市的西部,是連綿起伏的山區,那裡的山石大多是很奇特的。因為工作的原因,我經常到西部去,往返都要經過一座叫做“筷子山”的大山。

公路修建在山的半腰處,在山間崎嶇盤鏇。山下是一條很寬的河流,雨季的時候,河水很大,很急。順著山川奔流下來,在山下屈曲迂迴,形成一個很大的流域。河水不時拍打著岸堤,發出很大的響聲,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見。雨水勤了,泥水就會順著山坡沖刷下來,山上的石頭也會不時滾落,有的滾落在公路上,造成交通阻塞。有的直接滾落到山下的河裡邊,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個障礙。河水被阻住了,在這個地方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發出沉悶的轟鳴,過往的行人會感到頭暈目眩。那些被阻住的浪頭衝擊著石頭,濺起很高的浪花,飛濺到公路上,打濕了行人和車輛。每次經過那裡,我都會戰戰兢兢。

山上的石頭很特別,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犬牙交錯一般的山峰,直插藍天。說不上雄偉,卻足夠險峻。到了山腳下,向上觀看,才會看清楚這山的形貌。這山裡的石頭像是被誰刀砍斧劈一般,直立著。一簇一簇的,像剛剛破土而出的尖尖竹筍,像一把一把的筷子捆在一起,直插泥土中。就是這些奇特的石頭簇擁著,站立著,構成了這樣一座奇特的大山,當地人因此叫它“筷子山”。這些石頭其實就是一條條天然的石條,至於形成的原因,當地人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也沒有什麼優美的傳說,更沒有地質學家給出科學的解釋。

石條有長有短,有粗有細,大部分裸露在外面,可以很清楚看到它們的結構。這些一根一根的石頭緊緊擁抱著,站在風雨中,不知站立了幾千年,站立成了塞外高原上一座巍峨的大山。這種奇特的石頭,它的前生應該是什麼呢?是億萬年前莽莽原始森林,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所掩埋,在深深的土層里不倒掉,不腐爛,以站立的姿勢等待著,等待著化腐朽為神奇,等待著精魄重見天日。或者,是這裡的先民們將大山的石頭精雕細刻,用來建造豪華的宮殿,像那阿房宮,像那圓明園。或者,先民們就是把原本各種各樣的石頭雕刻成一根根石柱,用以記載山里人艱辛生活和悠悠歲月?令人遺憾的是,多么宏偉的計畫都被掩埋,都成了大山的一部分。無論怎樣的猜測都無法回到這大山的過去,在漫長的歲月里,這座大山就以這樣的姿態屹立著,它的懷中,是無數根頂天立地的石頭。

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幅畫,那幅叫做《巍巍太行》的中國畫。畫面以太行山為背景,在畫面中刻畫了曾經奮戰於太行山的八路軍將士形象,一個個八路軍戰士巍然直立,像一塊塊堅硬的岩石,和太行山融合在一起。整幅畫面色彩肅穆,氣勢磅礴。我不知道畫家的構想是什麼,我也無法確定畫家是否曾經來到過塞外,見到過這座屹立在內蒙古高原上的大山。可是,看到這座大山,我的確想到了那幅早年見到的畫。奮戰在太行山戰士,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豐碑,眼前這座大山,應該是塞外大地的豐碑。

老張是山里遠近聞名的石匠,守著大山,半生以採石為業,同山里很多人一樣,這山上的石頭,是他們維持生計的來源之一。

過去,這些條形的石頭用途是很廣泛的,這座山也因此在十里八鄉出了名。這種石頭開採起來很容易,三兩個人來到山上,只需用幾根長長的鋼釺,選好位置,將鋼釺插進石頭的縫隙間,用力一撬,石條就會折斷,順著山坡滾落下來。人們就在山路邊寬敞的地方,就地加工,將石頭雕鑿成各種需要的形狀,運到各地,石頭成了當地人的寶。

老張仍然忘不了那時採石場熱鬧的場面。石頭不斷從山頂滾落下來,在山路邊堆積著,石匠們揮舞著鐵錘鋼釺雕鑿出各種的用具。那種叮叮噹噹的聲音傳出很遠,很遠。來來往往的車輛不斷將雕鑿好的石頭運出去。這裡成了大山深處一個熱鬧場所。

石匠們會根據石頭的形狀進行雕鑿。粗一點,長一點的,大都會被雕鑿成一個個餵馬或牛的石槽。過去,在山裡的村落,我們經常會看見在農家的馬圈或者牛圈裡,擺放著這些用石頭雕鑿成的馬槽。那些馬或者牛們就栓在石槽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草料,和這些來自於大山裡的石頭,度過一個又一個山中的歲月。每一個村子裡的井邊,也都會安放著一個長長的石槽。每當夕陽西下,牛倌、羊倌就會趕著暮歸的牛羊,在一片暮色里來到水井旁邊,將水桶放下去,然後用架在井口的轆轤,一圈一圈地將滿滿的一桶水提上來,嘩嘩地倒進石槽里,饑渴了一天的牛羊就咩咩地圍在石槽邊,將清凌凌的井水灌進肚子裡。日積月累,這些石槽被牲畜們磨出道道的痕跡,像古樹那龜裂的老皮,承載著歲月的滄桑。而那些牛羊,就在這不斷加深的印痕中一茬茬輪換著。

那些細一點,短一點的石料,就直接被用來砌石台階,或者砌房基用。你走進大山里,總會看見村子裡家家戶戶都砌著高高的石台階,那是來自大山的石頭,被山里人放置在自己的門口,將自家的門檻抬高。一條一條的石頭稍加雕鑿,就成了美觀、耐用的石頭台階,一級一級的,頗具威嚴。家境再不好,也要修建高高的台階,是因為這山里廉價而實用的石頭,因為這裡的地形地勢,更是因為一種期許。誰願意自家的門檻比別人矮一頭呢?

踩著一級一級的台階上去,就像步步登高的日子,心中就會有一種踏實與滿足。夏天,老人們坐在高高的台階上,乘著柳樹灑下的蔭涼,看著田野里瘋長的莊稼,計算著糧食成熟歸倉的日子,一邊揮手驅趕著嘎嘎亂叫的雞鴨;冬天,也會背靠厚厚的院牆,曬著暖洋洋的太陽,舒展開深深的皺紋,將渾身曬透。然後,將那滾燙的菸袋鍋子在堅硬的石台階上磕幾下,磕得火花四濺。站起身來,抖一抖山風吹來的塵土,用一雙結實的大腳板跺跺石台階,發出咚咚的響聲,轉身回屋去。

我們就坐在老張家高高的石台階上,在溫暖的陽光底下,談論著這大山,這滿山石頭的前世今生。望著那座巍峨的大山,老張有些迷茫了。他從兜里掏出旱菸袋,裝滿了菸葉,點著了火,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縷縷青煙瞬間就被山風吹散了。

“大碾子”鄉,是與老張他們相鄰的一個鄉鎮,境內有一座山,山上出產一種石頭,圓圓的,或者長長的,幾乎不見稜角,有大有小。小的,有拳頭大小,當然也有河卵石一般。大的有車輪大小,再大一點的,可以到人的胸部。這些石頭堅硬無比,且不成形,既不能修房搭屋,壘牆鋪地,又因為堅硬無法雕鑿,幾乎一無所用。當地人只好用來雕鑿成磨米的磨盤和碾子。“大碾子”這個地名或許就因此而來吧。

我曾見過這些圓圓的石頭。那是一場山洪過後,大大小小的圓圓的石頭被山洪從山上沖刷下來,布滿了整條山溝,也堵塞了道路。我們走到這些巨大的圓圓的石頭面前,輕輕拂去裹挾的泥土,用清水擦拭乾淨。石頭的表面非常光滑細膩,色澤明快,有黑色的、有褐色的、還有深紅色的,非常美麗。去年,大碾子鄉政府建立了一個石材加工廠,將那滿山的石頭進行切割打磨,加工出一塊塊精美的石板,運往城鄉各地,成了遠近聞名的石材加工基地,大碾子鄉也很快富裕起來。

大碾子鄉那些百無一用的石頭忽然變廢為寶,成了珍貴的花崗岩生產基地,一塊塊石頭變成了花花綠綠的鈔票。老張有些坐不住了,更讓他按耐不住的是“千層山”的開發。

“千層山”因山上石頭層層疊疊而聞名。“千層山”與“筷子山”最大的不同是山裡的石頭橫著長的,一層一層的疊加在一起。用鋼釺插進去,用力一撬,石頭就一層一層掉下來,薄厚基本差不多,稍經加工,可以用來鋪地,壘牆。附近農家多用這種石板鋪設地面,也有用來壘牆的。這種石頭除了這些之外,基本上沒有什麼大用。這樣的地質結構似乎並不少見。在著名的克什克騰旗大草原上,有一個叫做“阿斯哈圖石林”的世界地質公園,公園裡有一處被稱作“書山”的景點,就屬於同樣的構造。我曾經站在“書山”的面前,仔細觀察過。幾塊巨型的石頭,方方整整地屹立在那裡,像是一摞摞在一起的書本,一頁一頁書頁的痕跡清晰可見,且薄厚均勻。前去觀賞的人,無不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是這“千層山”滿山的石頭,沒有一處造型奇特的,除了鋪地壘牆,別無所用,自然無法與阿斯哈圖石林的書山相比。老張他們還用這些石頭取笑過那裡的人。誰知最近傳來訊息,在“千層山”上發現了一種非常稀有的礦物質,經勘測其開發的前景非常之好。有關部門已經著手進行規劃,那裡將成為一個新興的礦區,那裡的鄉親們也將因此而致富。

半生與石頭為伴,老張一直有一個夢想,想在這大山里辦一個石頭加工廠,將大山裡的石頭加工製作,製作成精美的建築材料,鑲嵌在城市裡那些高樓大廈上,為山裡的石頭尋一條出路,也為山裡的鄉親們尋一條致富之路。他不相信,別處的石頭都成了金銀財寶,難道眼前這座巍峨的大山,這滿山奇特的石頭,就不能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大山深處的鄉親們創造出財富嗎?即便不能像千層山那樣,從層層疊疊的褶皺里勘探出稀有的礦物質,也總可以像大碾子那樣把滿山的石頭加工成建築材料。他四處活動,到處遊說,請專家到山裡來鑑定,把山裡的石頭拿去加工,結果他失望了。那一條一條的石塊,因為硬度不夠,密度不夠,剖開還會有許多的砂眼,無法切割成一定薄厚的石板,即便切割成功,也無法進行拋光、打磨等工藝,更因為幾乎每一塊切割出來的石板上,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砂眼,且極易碎裂,根本無法加工成建築材料。

老張幾天裡似乎蒼老了許多,煙也更勤了,一團團煙霧籠罩著亂蓬蓬的白髮,整個人都迷失了。無法用現代化的工藝加工製作,傳統的需求也越來越少了,石匠們只能蹲在自家高高的台階上,望著巍峨的大山,望著滿山站立的石頭,感嘆著,唏噓著。靠山不能吃山,不能像其他地方那樣將大山當做發家致富的寶藏,大山就成了一種壓力,一種阻礙。滿山的石頭成了廢物,成了只能用來記載山里人艱辛歲月的記憶。

老張們無奈走出了大山,用雕鑿石頭的雙手搬運磚頭,用鋼筋水泥建築起了一座座比大山還高的樓房。

老人們仍然每天都坐在自家高高的石台階上,像那些石頭忠實地守護著大山一樣,守護著深山裡的家園,守護著祖祖輩輩留下的老房子。然而,田野里看不見了那些忙碌的身影,只是感覺山風更加強勁了,掩蓋了從山裡傳來的叮叮噹噹開山劈石的聲音。村子裡也顯得空空蕩蕩,老人們的心,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