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老井的記憶散文

(一)

在我的記憶深處有這么一口老井,總會時常令我想起的來龍去脈,它雖是眾多水井中的一個,但因為少年時的許多記憶與它有關,也就有了一份獨特的念想。

老井是一口人工挖砌的磚井,深達三丈之多,井壁一色的青磚砌成。井口沿是兩塊同樣大小的大青石,一律外方內圓,如兩塊元寶扣在井口,圓圓的井口周長大如兩人合抱。井沿口上面的兩塊大青石上,各有十八道分布均勻的溝,光滑而圓潤,疑似人工雕琢,又似打水的井繩經年累月磨出的痕跡。不管怎樣,這存在著的三十六道溝總能給這口井平添幾份悠遠的神秘,昭示著這口井的古老與滄桑。跟方圓十里八村的老輩人提及三十六道溝,他們肯定能說出一大串故事來,這故事或驚險離奇、或悽愴悲慘、亦或溫暖美好。總之,這些故事發生的地方,就在這老井的所在地,也就有了一個特別的稱謂“三十六道溝”。

靠老井東邊不遠處還有一口磚井,因為水質不好,一般是無人問津的。經年累月滿滿的一井水,除非是遇到乾旱年頭,人們才會在這裡取水飲牲口。人是不吃的,都叫它苦井,老人們說那是主人家挖的風水井。大人們還說趴在苦井沿上和苦井說話,這邊的老井會不高興的。我和小夥伴們試過幾次,苦井這邊一喊叫,老井那邊水平如鏡的井水立馬就翻花跌浪了。我們男孩子常惡作劇,抓住前來老井擔水的女孩,一個人抓住她的腿,另一個人揪住她的麻花辮,把她往苦井沿一拖,不由得她不叫不喊的。這邊的夥伴們便象看西洋景似的,有滋有味地欣賞著老井的水波,直到女孩叫罵哭啼或哀求著說好話為止。

我那時小,還擔不了一擔水,但去老井擔水我還是樂此不疲的,那裡自有屬於我們這些孩子們的樂趣。我們去老井擔水也是有規律的,大都是中午和下午放學以後,這樣便可以結伴前往了,也更便於玩耍。大人們那時乾集體活累,也樂得我們去擔水,只是叮囑我們這些孩子們:不要累著了,不要玩水。我們嘴裡應著好,背地裡早就把大人的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老井坐落在前後兩片大水宅的中間,老井後面的水宅人們都叫它“後圍子”,前面的那片水宅自然就被叫做“前圍子”了。前圍子也是地主莊園,只是規模和氣派略遜一籌,前圍子的主人和後圍子的主人是本家,因沒有兒子也就斷了煙火。後圍子的水宅溝闊水深,後溝埂有如一條縱貫東西的山脈,突兀而又氣勢凌人地高聳著。雜草雜木長了個滿嶺的密密匝匝,經年累月招鳥引鳳的。寬闊幽深的圍溝納著汪汪的碧水,四季水光瀲灩,魚游蝦戲。那一大片被水環繞的宅子,自然是要風得風、要水得水、溫暖向陽的了,能夠居於此宅的人,自然也就非同一般了。我記事的時候,這兩處地主莊園早就被新政府分給窮人居住了,老井也便是大家共有的水源地了。

無論春夏秋冬,去老井挑水總是我們這群孩子們的快樂事。我們這些野性十足的傢伙,常常是玩個天昏地暗,好多的趣事至今想起來都令人噴飯。小夥伴們大一點的整小一點的,小一點的又合夥整大的,最為惡作劇的是連女夥伴也不放過。老井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我們的打鬧聲,那可真是嘰嘰咋咋、樂此不疲啊。

春天,我們看見圍溝里開著黃花的葫蘆葉就會問:“葫蘆葉開啥花?”有小夥伴就會答:“葫蘆葉開黃花!”其他的小夥伴們就伸直了脖子齊聲對答“開黃花”的小夥伴說:“你嫂在家當王八!”如有嫂子的便臉紅到脖頸子,沒有嫂子的則笑得前仰後合。其實那時的我們根本不知道“當王八”就是偷男人,我們都以為“當王八”就是做池塘里的甲魚呢。

秋天,我們看見池塘裡面的家菱角就會說:“翻翻翻菱角,一棵秧子接十個。你一個我一個…”說話間便眼睛環顧左右,手指腳點地看有幾個人。然後接著說:“摸摸頭撓撓腳,剩下夾你胳肢窩。”說話間,便逮到一個小夥伴,手伸進他的胳肢窩,直到把他撓得笑出鼻涕眼淚方才罷手。

嬉鬧一陣過後,便各自又拿起水桶和井繩去老井裡提水。提水時自然先讓力氣小的夥伴先提,因為剛開始井水基本是滿的,不要費太多力氣。有時候去提水的小夥伴們扎堆了,井水就低下好多,井繩放得就更長一點,大的夥伴一個人也吃不消了。這時便會喊其他的小夥伴來幫忙,可這幫忙也分真幫忙和假幫忙。鐵蛋子就是一個特別搗蛋的主,他把繫著井繩的水鉤掛在木桶樑上以後,不是慢慢地往井裡放,而是快速地讓水桶的底直接撞擊水面,那鐵箍箍著的木桶本來就桶底箍在桶幫裡面,桶底小桶口大,桶里裝再多的水從里往下壓也不會壓掉桶底的,但從底往上撞擊,撞掉桶底的幾率就高了。被撞掉桶底的夥伴便吱哇亂叫,大家便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將桶底撈出來。

這樣的遊戲時不時地上演著,今天你的桶底被搞掉了,明天他的桶幫也和桶底分家了,如此便成了一種快樂的遊戲。我的水桶因為是柏木的,分量沉重了點,但特別結實,始終是沒有被撞掉過桶底的。大洋子和常州子他們兩個是最慘的,不僅桶底掉過,就連桶幫也散了架。為此,他們兩家的大人還擰過他們的耳朵、打過他們的屁股。還有我的堂哥,也招了我和小夥伴們的暗算,鐵桶箍讓我們偷了玩滾鐵圈了,直到被他發現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好在他那桶用桐油和石灰膩子油的結實,少了一個鐵箍還是照樣可以盛水的。

去老井擔水的次數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一些有關老井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夥伴們聽大人說了的,大家只不過是在去老井擔水的時候又相互顯擺,添油加醋地說出來,以求吸引同伴們的好奇目光而已。不過夥伴們又不解了,學過的課文里說吃水不忘挖井人,為何我們吃水的這口井的挖井人卻讓鎮壓了呢?大人們就說:“他作的惡太多了,井是勞動人民挖的!”

(二)

老井的前主人就是我們縣民國時期赫赫有名的大地主,當然也有人叫他惡霸的。因我的外祖母和我的三嬸都和他沾著一點親戚,我是沒有喊過他“惡霸”的。更何況地主本人早就在解放初期被鎮壓了,那時還沒有我呢。我只是見過他和藹可親的兒子及他的孫子,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早就流離失所漂泊他鄉了。因為成份高,他們的日子自然就過得比一般的窮人艱難的多,乞討度日是他們唯一的活路。

人戀故土虎戀山,漂泊在他鄉的老井的舊主人,還是會時常回來看看的。儘管那片豪宅已經分給了窮苦人家居住,從他們留戀的眼神和嘆息聲里,總能感覺出他們對老家的留戀之情。但這種留戀是隱忍的,只能是埋在內心深處的念吧。那時的形勢他們是明白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帶來殺身之禍。

老井的少主人(地主的獨子)穿著一身破舊而整潔的衣服,白天常掂著一個墨水盒、手持毛筆,靠戳朵討生活,晚上就敲響牛皮戰鼓,給老鄉們說大鼓書。他的兒子有時與他相跟著乞討,有時也獨自拿著一根打狗棒,手裡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穿著一身瘦小破爛的衣服,看起來極不合體,褲子顯然是幾年前的了,褲腳只能蓋得到小腿肚子以上,也就比短褲稍長點吧。上衣在今天看來倒是最流行的款式了,整個腰部和肚臍都在外面裸露著,這可是當下女孩最愛的露臍裝呀。倒是他肩上背的布褡褳顯得悠長,前面擦膝蓋後面打了屁股。若愚惡狗來襲,那裝著不多糧食的布褡褳,就像兩隻連在一起的流星錘,隨著惡狗攻擊的節奏在空中搖擺飛舞。那揩滿鼻涕的布褡褳,有時讓惡狗撕扯上一口卻也難以撕破,有著伶牙俐齒的惡狗也只得悻悻地鬆口了。

我和老地主的大孫子是同年,認識他的時候就聽說他的母親病故了,也看見他帶過他的兩個弟弟來乞討過,心裡就可憐他。他因成份和家境的問題沒有去學校里念書,估計他認識的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字,也是他父親在家裡教的吧。他每次來我們村子乞討時,看見我們拿著課本念書,臉上都會流露出一種渴望和羨慕的表情。

沉默寡言的他,外表給人的感覺很倔強,但我看見別的小朋友欺負他的時候,他是完全不管不問的。甚至有人罵他地主狗崽子,還連帶著往他臉上啐上一口吐沫、捎帶著踹上兩腳,他都沒有流過淚。只是在這兩種情況下,他的眼裡才會噙滿淚花,但永遠是不會流出來的。當他看見我們念書時眼裡,才噙著少有的淚花,當他接過我母親給他盛滿飯菜的飯碗,他的眼裡才會濕濕的。一個少年的隱忍和堅強的確是生活給予的,我們看他,他會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大口地吃著飯。母親說:“真是行好得好,作惡得惡啊,小小的孩子也跟著吃苦頭了。”

斗轉星移,過去歲月里的恩恩怨怨早已過去,人們必將要以一種全新的姿態生存於這個泱泱國度里。改革開放以後,老井的主人,也就是老地主的兒子孫子們,也和以前的貧下中農一樣有了自己的責任田。那年老地主的大孫子結婚,我也去賀喜了呢,他們一家住在淮河叉子裡,雖然條件還不能同我們比,但那畢竟可以安居樂業了啊。

大前年,我回老家再一次,遇到了老地主的兒子,和他道過寒暖之後,我便問了他家庭的一些情況。他說他的三個兒子都成家了,現在都有兩個孫子了。兒子們都在上海打工,大兒子還在上海開了公司買了房子。當我問及他對過去歷史的看法時,他說往事不提,還是改革開放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