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詩《最後那一天》賞析

在春風不再回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瀰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後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並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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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寫作時間和發表報刊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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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基督教經典《聖經·新約》中關於“末日審判”的假想性預言,儘管在缺乏“宗教感”的我們國人看來未免虛幻可笑。但對富於“罪感文化”精神的西人和基督徒來說,卻實在非同小可。

基督教認為在“世界末日”到來之際,所有的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審判。《新約·馬太福音》中描繪審判的情景是:基督坐在榮耀的寶座上,萬民都聚集在他面前,王向右邊的義人說,你們可來承受那創世以來為你們所預備的國;王向左邊的人說,你們要進入那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預備的永火里去。也就是說,作惡者往永刑里去,虔敬為善的好人則往永生里去。

徐志摩是現代作家中“西化”色彩極重的一位,他對西方文明的諳熟和傾心讚美認同是不言自明的。在這首《最後的那一天》中,徐志摩正是借用了《聖經》中關於“末日審判”的典故,用詩的語言和形式創造設定一個理想化的,想像出來的情境,寄託並表達自己對純潔美好而自由的愛情的嚮往和讚美。

第一節描繪出了“最後的那一天”所出現的黑暗恐怖的情景:春風不再回來,枯枝也不再泛青,太陽、月亮、星星等發光體都失去了光芒,整個天空黑茫茫渾沌一片。詩人著力喧染那一天的不同尋常,這自然是為了襯托對比出兩類人在這一情景面前的不同心境,壞人只能惶惶然,好人卻能坦坦然。

第二節進一步展開描繪那一天將發生的不同尋常的事情——“價值重估。”那一天,一切現實中成舊的,習以為常甚或神聖不可動搖的價值標準都必須重新估價甚至完全推翻。在這“最後審判”的威嚴中,在公正嚴厲的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每一個靈魂都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飾也無法掩飾,完全暴露呈現在上帝面前,再也沒有了諸如財富、地位、權力等身外之物,也沒有了諸如“仁義”、“道德”、“忠孝節義”之類的“掩羞布”和“貞節坊”。已有不少論者指出徐志摩的詩歌創作弱於對現實生活有關事物的聯想和描繪,而長於瀟灑空靈,飛天似地虛空無依的想像。這個特點在這首詩歌中確乎足以略窺豹於一斑。

在第一二節詩味並不很濃的,沾滯於現實的意象設定和描繪說明之後,作者在第三節轉入他最拿手的對愛情的空靈想像和瀟灑描繪。到那個時候,在現實生活中遭受詬病,冤屈,不能堂堂正正、自由無拘地相愛的“你我的心”,卻象一朵雪白的並蒂蓮/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在這裡,詩人以“並蒂蓮”比喻兩顆相愛的“心”,化虛為實,巧妙貼切,並且使得“雪白”不但修飾“並蒂蓮”,更象徵寓意了“你我”愛情的聖潔。“愛的青梗”,在意象設定上,也是虛實並置,使意象間充滿張力,“秀挺”、“歡欣”、“鮮妍”三個動詞(或動詞化的形容詞)則生氣滿溢,動感極強。徐志摩在第三節中對愛情的描寫,顯然與第一二節的黑暗、恐怖或莊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凸出了愛情“是唯一的榮光”的純潔和神聖。“你我”在上帝面前再不必象在現實生活中那樣“張皇”。躲躲藏藏,完全可以在上帝面前問心無愧,上帝也一定能為“你我”作主,讓“你我”“有情人終成眷屬”,最後獲得美滿之愛。

徐志摩是一個總想“飛”的詩人,總想“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這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徐志摩脫離實際的空想性和面對現實的軟弱性。然而,藝術畢竟不能完全等同於現實,從某種角度說,藝術是現實的補充和升華,現實中不能實現的美好理想,正可以在藝術中得以實現,得以補償。這不正是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要義嗎?古往今來,《孔雀東南飛》中男女主人公死後化為“連理枝”,梁山伯與祝英台死後化為美麗的蝴蝶而比翼齊飛,不都膾炙人口,流傳久遠嗎?

事實上,在現實生活中,特別是在追求愛情上,徐志摩還是表現出相當的熱烈大膽,不惜一切代價,不怕一切流言之勇氣的。

(陳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