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篇:王充

王充(27—約97),字伴任。會稽上虞(今浙江上虞)人。東漢著名的思想家、文學理論家。幼好學,遂萌“巨人之志”。及後博採眾流百家之言。去官後潛心著述。所著《譏俗》、《節義》十二篇,《養性書》十六篇,《政務》等,均不傳。今傳《論衡》十三卷,八十五篇,佚一篇,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重要著作。其中提出了許多重要的文學理論和哲學理論問題。如“天地合氣,成物自生”、“疾虛妄”、“死而精氣滅”等重要觀點。

典籍要介

《論衡》

《論衡》是中國思想史和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著作。三十卷,八十五篇,《招致篇》有錄無書。據作者自述,寫信的主旨就是“疾虛妄”、“歸實誠”。內容主要闡明其自然觀、歷史觀、認識論。范文瀾說,該書“根據實在的事理系統地全面地將所有‘儒書’(主要是指讖緯)‘道家’(方士神仙術)的種種謬說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迷信行為(陰陽五行家各派別的法術),一概予以駁斥”(《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232頁)。其中他對文學方面的卓見遠識,在中國文學理論史上有重要地位。他強調文章的實用價值。反對“空為”、“妄為”,以達到“勸善懲惡”的目的;主張文學要華實相符,“文具情顯”,即內容與形式的統一;重獨創,重個性,反對因襲模仿;主張語言要通欲,口語化,反對故作深奧。這些見解是針對西漢後期以來文學上的嚴重弊端而發的,具有進步意義,對後世文學批評也有很大影響。但因其對文學藝術之本有缺了解,故其某些論點有失偏頗。《論衡》文章的風格平易、自然、通俗,但在文采上略有不足。有《四部備要》本,《四部叢刊》本。今人盼遂撰《論衡解》和北京大學 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撰《論衡注釋》便於參考。

自紀(節選)

【題解】

《自紀》為《論衡》的最後一篇。在本文中,王充闡述了寫信《論衡》的宗旨,同時提出其文學創作觀。

【原文】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蹉跎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銓。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曆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定。沒華虛之文,存敦龐之朴;拔流失之風,反宓戲之俗。

充書形露易觀。或曰:“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藝之文,賢聖之言,鴻重優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採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則。《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復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深覆?何文之察,與彼經藝殊軌轍也?”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於石心,珠光出於魚腹,其猶隱乎?吾文未集於簡札之上,藏於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核露,猶玉剖珠出乎!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且名白,事自定也。《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溝不長而匿,以斯示人,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餘,頰肌明潔,五色分別,隱微憂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醜,垢重襲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夫文由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卿決疑事,渾沌難曉,與彼分明可知,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讀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意閉隱也。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嘆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於地,何嘆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紛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義可曉。

充書違詭於俗。或難曰:“文貴夫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滿室,言堂滿堂。’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刺於俗,不合於眾。”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眾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待坐於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於劂為人悲;禮舞,於趙為不好。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寧危之計,黜於閭巷;撥世之言,訾於品俗。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寶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三人。蓋猶是之語,高士不捨,俗夫不好;惑眾之書,賢者欣頌,愚者逃頓。

充書不能純美。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瞭於耳,則事味於心;文察於目,是篇留下手。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欲為戾,又不美好,於觀不快。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餚無淡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瑕穢。《呂氏》、《淮南》,懸於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答曰:夫養實才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稻穀千鍾,糠皮太半;閱錢滿憶,穿決出萬。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猶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不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充書既成,或稽合於古,不類前人。或曰:“謂之飾文偶辭,或徑或迂,或屈或舒。謂之論道,實事委璅,文給甘酸,諧於經不驗,集於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云不入。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斫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八采,禹目光復重瞳。

充書文重。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走+多)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答曰:有是言也。蓋寡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雲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雲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者谷多,王市肩磨。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雲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譯介】

王充痛恨世俗的情緒,著《譏俗》一書。又憂慮從事政治的人,只想統治別人,不得要領,不曉世務,冥思苦想,看不清努力的方向,所以又寫了《政務》一書。又痛心說慌話的書和低劣的文章,多數不是真實可信的,所以又寫了《論衡》一書。賢聖死以後,大道理也有了分歧,過一段時間,就分道揚鑣,各自立門、戶,通達的人觀看以後,也不能確定真偽是非。根據久遠的聽聞來傳授,有的筆寫,有的耳聽,在一百年以前的事,流傳的時間更久遠。以為古代的事,所傳的大都是對的,相信入骨。不能自己解脫,所以才著作這本書。文章長,爭論激烈,虛偽的說法,沒有不被指正的。消除華麗虛偽的文風,保存敦厚的本質,矯正流行的不正之風,恢復宓戲時代的淳樸的風俗。

王充的書通俗易懂。有的人說:“口才好的說的話深刻,擅長寫作的人寫的文章含蓄。經書的文章都是聖賢說的話,博大精深,優美文雅,很難一看就懂。社會上讀經書的人,要有注釋才能讀下去。聖賢的才華鴻大,所以他們寫的文章語言都與俗人不相通。玉隱藏在石頭中間,珍珠藏在魚肚裡,不是專門的玉工珠師,就采不到。寶貴的物品都是隱藏不露的,至理名言佳句也應當是深沉難測的。《譏俗》這本書,要使俗人覺悟,所以直截表露意思,又用通俗的文字。《論衡》這本書,為什麼也是這樣通俗呢?莫非是才能極端淺薄,不能寫出含蓄深刻的文章來?不然的話,為什麼文章寫得那么淺顯,跟那些經書截然不同呢?”答道:寶玉隱藏的石頭中間,珍珠埋藏在魚的肚裡,所以是含蓄隱蔽的。到了寶玉從石里剖出,珍珠從魚肚裡挖出的時候,那還是含蓄隱蔽嗎?我的文章還沒有寫在竹簡上,還藏在胸中,也像寶玉珍珠隱藏著那樣。到了出於胸中展示在外的時候,也像寶玉珍珠暴露那樣。燦爛像天文的照耀,通順像地理的易曉。所有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名目清楚了,事情也就自然可以確定了。《論衡》就是衡量論說的標準。說話要力求把話說明白,寫文章就力求把道理講清楚。學問高的人寫文章優雅,話沒有不可曉知的,意思沒有看不出來的。讀這些書的人明白道理象瞎子重見光明,聽取教誨象聾子的耳朵復聰。瞎了三年的孩子,突然看見父母,不仔細地認識一下,怎么能高興?路旁的大樹,城牆邊的長溝,所在的位置很清楚,大家沒有不知道的。假使樹不大而且長在隱蔽的地方,溝不長又在偏辟處,以這些事來指示給別人,連堯、舜也會感到邊惑。人臉有七十多個色部,臉如果十分清潔,五色分明,即使是非常微小的顏色變化,都可以察看到,相面的人就可以相準,很少失誤。假使面部很黑,再加上污垢層層覆蓋面部,相面的人很難看清,多數相不準。文章與語言一樣,有的淺顯分明,有的隱晦曲折,哪一種更有說服力呢?口說來表達思想,怕語言被遺忘消失,所以又記為文字。文字與語言的目的是一致的,為什麼還要把寫文章的宗旨隱蔽起來呢?獄吏審判案件,法官解決疑點,如果稀里糊塗,難以知曉,與那種分明可知相比,究竟誰是好的官吏呢?口說以分明為好,筆寫以通俗為高,公文以明白為良。含蓄典雅,思想隱晦,只有賦與頌。經和傳的文章,都是聖蝻說的話,(之所以難懂)是由於古今語言不同,四方的說法不一樣。當他們說事情的時候,不是追求使人看不懂,才使意思隱藏起來。後人不知道,是世代相距遠了,這叫語言不同,不能叫才大。淺的文章難以讀懂,叫做不高明,不叫智慧高明。秦始皇讀韓非的書,感嘆說:“我怎么偏偏不能跟這個人生在同一個時代呀!”這說明韓非的文章可以讀懂,所以他講的事情才可以思考。如果深奧優雅,必須有老師指教才能學習,就扔在地上了,還怎么會嘆息呢?用筆寫文章,要使文章通俗易懂是很困難的,不提倡讀來難懂卻是容易編造的。口說力求解說明白,使人能夠聽懂,不追求深奧曲折而難懂。孟子以眼珠是否明了來判斷賢人,對文章以是否通俗易懂來判斷優劣。

王充的書與世俗背道而馳。有的人責難說:“文章可貴的是順合眾人之心,不違背人的意願。一百人讀了沒有可指責的,一千人讀了也不感到怪異。所以,《管子》說:‘在室內說話,滿室人都同意,在堂屋發言,滿堂的人都贊成。’現在你卻說不與世俗相同,所以你的文章違背世俗,不合眾人的意願。”答道:發議論貴在內容正確不追求語言的華麗,辦事情講究合理而不推崇迎合。辯論是非問題,怎么能不違背常人的想法,違反俗人的聽聞?眾人的想法是錯誤的,我不肯順從,這樣才能消除虛假的,保存真實的。如果都要順從眾人的思想,那只能一切照舊,按老規矩辦,辦要背教條學習,還要辯論乾什麼?孔子在魯哀公那裡陪坐,魯哀公賜給孔子桃和黍,孔子先吃黍而後吃桃,可以說知道吃的次序。但是,周圍的人都掩口而筆,是由於這種風俗習慣已經很久了。如今我的做法其實就象孔子按正確的順序進食,俗人反對我,也像周圍的庸人掩口笑孔子。善於優雅的歌曲,在鄭國不能激動人心。禮儀所用的嚴肅舞蹈,在趙國不受歡迎。堯、舜的典籍,同輩人不肯看,孔子和墨子的書,同時代的人不肯讀。可使國家轉危為安的計謀被老百姓嫌棄,矯正世俗的言論受世俗詆毀。有美味食品在這裡,俗人不想吃,狄牙喜歡吃。有寶玉在這裡,俗人拋棄,卞和佩帶在身上。究竟誰是誰非呢?誰更可信呢?禮節與世俗相違背,哪一個時代不是這樣的呢?魯文公違反祭祖的順序,有三個人離開。魯定公按順序祭祖,有五個人反對。有獨到見解的話,高水平的人愛不釋手,庸俗的人不喜歡。感人至深的菱,賢者特別欣賞,而愚者逃避。

王充的書不能做到完美無缺,有的人就說:“說話沒有可挑剔的語言,下筆沒有可挑剔的文字。文章必定華麗而且美好,語言必定合理而且巧妙。說的話聽起來順耳,講的事想起來有味,眼睛看了文章,手就抓著不放。所以,雄辯的言論沒有不愛聽的,華麗的文章沒有不傳抄的。現在新著的書(指《論衡》既然在講道理,批評世俗就是不合情理,又不是特別美好的作品,讀者不舒服。師曠奏樂,曲調沒有不憂雅的;狄牙烹調,菜餚沒有味道不佳的。通達的人著的書,文中沒有缺點。《呂氏春秋》、《淮南鴻烈》都懸掛在市門上,觀看的人沒有對其中任何一個字提出非議。現在(你這本《論衡》沒有那兩本書好,文章又多又長,還是要受到很多人的譴責和詆毀。”答道:果樹的養料養了果實就養不了花,人的精力放在修養操行上就不注意修飾辭令。茂盛的草叢中有許多花瓣,密林中有許多乾枯的樹枝。寫文章要公開表白自己的主張,怎么能使文章不遭受別人的譴責和詆毀呢?撲滅火災和拯救落水者的時候,姿勢不能都那么優美,辯論是非的時候,語言也不能都那么巧妙。到沼澤地追逐烏龜,顧不上調整自己的步伐;在深淵裡捕捉蛟龍的時候,沒有時間考慮用哪一隻手去捉 。語言簡陋,意思深刻;語言華麗,思想膚淺。千鍾稻穀,糖皮占了一大半;占錢一億,穿破錢孔的要超一萬。最高級的宴席也有不可口的菜餚,最好的寶玉也一定有污點,重要的典籍也必定有缺點,優秀的工匠也必定有不熟練的技術。這樣的話,雄辯的言論也一定有不周密的方面,通達的文章也還有可以被指責的地方。一字千金是因為它出自權貴人家,文如糞土是由於它出自平民之手。《淮南鴻烈》和《呂氏春秋》之所以不受指責,是因為它們出自富貴之家。由於官大,才能把書懸掛在市上,由於家富,才有千金可以作為賞錢。觀看的人懷著畏懼的心情,即使看到與自己想法不合的內容,也怎么敢指責其中一個字呢?

王充寫成書,有的人就將它與古代對照,認為與前人不相類似。有的說:“說你是在賣弄辭藻吧,有的直截了當,有的又迂迴曲折,有的拐彎抹角,有的又平鋪直敘;說你在論述大道理吧,講的又是實際瑣碎的事,充滿亂七八糟的內容,與儒經比較不相應,與傳書相比也不符合,考查司馬遷的書也不相稱,與揚雄的文章也格格不入。文章不與前人相似,怎么能說是優秀的,稱為巧妙的呢?”答道:修飾容貌勉強與別人相似,就失去了自己的形象。修改自己的語言力求與別人相似,就失去了自己的真情。許多小孩,不是同一的父母;不同家庭所生的孩子,不一定相似;自各有不同的稟受,也都有各自的長處。如果文章必須有與前人相雷同的才能稱為好的,這就象代替木匠砍伐不傷手的人才能稱為技藝高明。文人的追求,各不相同,有的修改辭語使文章巧妙,有的辯論真假來確定事實真相。一定要想法一樣,用詞照舊,那么五帝也沒有不同的事跡,三王也沒有不同的業績。美女不是一樣的面孔,看起來都是漂亮的。美妙的音樂不是一樣的聲音,聽起來都是悅耳的。各種酒有不同的氣味,飲了都會醉人。各種穀物有不同的味道,吃了都會飽。說文章應當與前人一樣,那也就是說舜的眉毛也應當象堯那樣有八種采色,禹的眼睛也應當像舜那樣有重瞳。

王充的書,分量重。有的說:“文章提倡簡短而思想合理,語言崇尚約省而意思明確,雄辯的人說話扼要明確,文人的辭句短小精悍。現在你所寫的新書(指《論衡》)超過萬言,繁瑣而不省略,那么,讀的人讀不完。又有許多篇,那么,傳誦的人領會不了。你蒙受浮澡的人的名聲,就是由於文章寫得太多就不好。語言簡約容易說,文章多了就很難恰當。玉少石多,多的就不算珍貴,龍少魚多,少的本來就神奇。”答道:有這樣的說法,內容充實的言論不感到太多,華而不實的文章不感到太少。有社會效益的,一百篇也沒有害處;沒有社會效益的,一章也沒有好處。如果都是有效益的,那就是多的為上等,少的為下等。積累千金,跟百金相比,究竟誰富呢?文多的勝過少的,財富多的超過貧窮的。世人沒有一卷,我有一百篇,別人留不下一個字,我留有一萬言,究竟哪一個是賢者呢?如今不說我的議論不對而籠統地說太多,不說世人不喜歡好文章而說我的作品不被他們領會。這正是我的書不能寫得太簡略的原因。房屋多,所占的土地就不能太少。戶數和人口多,戶口簿也不能少。如今失實的事那么多,華而不實的言論也多,指明真實,判定是非,辯論的話怎么能簡短呢?韓非的書,只有一條宗旨沒有別的,卻寫了幾十篇,文章有數萬言。身體高大,衣服不能太狹小;事情多,文章也不能少。事多,文章內容豐富,就像水大魚多。皇帝居住的首都糧食多。國都的集市人多擁擠。我的書雖然文章分量重,但討論的問題上百種。古代太公望,近代董仲舒,所作的書都有一百多篇。我的書才出一百篇,卻說太多,這是因為作者地位卑賤,讀書的人不能不斥責。黃河水澎湃,跟許多河流相比,哪一個更大呢?蠶繭又重又厚,稱一下出絲的重量,與輕薄的蠶繭相比,究竟哪一種多呢?

【評析】

王充《論衡》一書,採取了自設賓主、反覆辯難的形式,《自紀》也不例外。大抵歷來能言善辯之士,都喜歡而且善用這種形式,如宋玉《對楚王問》、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之類皆是。所以章學誠就說:“問難之體,必屈問而申答……王充之《論衡》,則效法諸難之文而為之……”(《文史通義·匡謬》)不過拿《自紀》與上述諸難之文比較,則知王充的運用此體,又自有他的特色在。

在《論衡·自紀》中,王充表現出了其強烈的批判精神。唐劉知已曾有言曰:“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精華;而流俗鄙夫,貴遠賤近,轉滋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論衡》生焉。“(《史通·自敘篇》)如此之言,王充在《自紀》也曾有過。他說:“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把批判現實之虛妄,求得道理之衡,作為他撰寫《論衡》的宗旨。然其違俗,必遭人毀。但其永抱一貫之宗旨,因此在反駁他人為難時,表現出其勇士氣概。他說:“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眾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陳辭高亢,斬釘截鐵。在文學上,他反對因襲之風,對文貴獨創一點從理論上作了出色的論證。他說:“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又說:“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這就是說,不同的作者必然寫出不同的風格,而千姿百態的風格正可以滿足讀者多種多樣的需要。所以文章之類,貴在獨創,不務雷同;模擬因襲,則無益於美,有害於真。其論理之充分,觀點之鮮明,對後世造成了很大影響。

語言上,本文語言通俗,但卻不礙其論理之透闢。王充曾曰:“文由(猶)語也。”主張“文字與言同趨”。語言的目的在於“明志”,如其晦澀難懂,則“隱閉指意”。故其強調“夫筆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要發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王充不但以史實駁斥了“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的謬論,而且在寫作中努力實踐自己的主張。王充自稱他的文章是“直露其文,集以俗言”,“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又善就近取譬,增加文章的通俗性和說服力。這使他的文章更好地發揮“悟俗人”的作用,從而也就更好地貫徹“為世用”和“疾虛妄,求實誠”的精神。此篇正是以事實論證了充之主張。

縱覽全文,充以樸實之筆,塑其文風。且其意深遠,耐人咀嚼,不愧大家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