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寬闊胸襟

公元11XX年5月初,蘇軾從貶謫之地海南歸來,路過鎮江金山寺時,在那裡看到畫家李公麟為他畫的一幅畫,他就在自己的這幅畫前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後題下一首詩。詩的後兩句是這樣的: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才華橫溢,又正直清廉,何以一生的功業僅與三個州相互牽扯呢?我們不妨就從這三個州談起吧。

黃州,位於湖北東部,當時是個非常貧窮的邊遠小鎮。那裡最出名的東西就是蘿蔔。據《黃岡縣誌》記載,那裡的蘿蔔長得粗壯,形似冬瓜,且清香甜脆。但蘿蔔能解決什麼問題呢?蘿蔔根本改變不了黃州貧窮的面貌。

公元1080年,蘇軾被貶到了黃州,就在這一年的春節前夕,他帶著一家老小,從京城出發,一路顛簸,來到了黃州。

那么,蘇軾為什麼會被貶到黃州呢?

蘇軾25歲出蜀應舉,以賢良方正直言極諫入三等,當時整個北宋入第三等的只有四人,蘇軾可謂春風得意,他隨即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四年之後還京,英宗因為早就知道蘇軾的文名,打算招入翰林。不久,王安石當上了宰相,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變法本來應該是沒有錯的,歷史上的幾次大變法都有可圈可點之處。但王安石的變法來得太猛烈,太急功近利,如身體極度虛弱的人,突然給他加個大補,非但不能讓他恢復元氣,反而會催他一命嗚乎。因此,蘇軾反對變法,但他也不是全反對,他只是反對其中的一部分,比如改變科舉等。當時王安石要變法,寫《上仁宗皇帝萬言書》,一萬言;蘇軾反對變法,也寫《上神宗皇帝書》,也一萬言。但當時王安石深得神宗皇帝的信任,蘇軾為暫避鋒芒,選擇了“中隱”方略,到了杭州去任通判。

後來又被調任湖州太守。儘管蘇軾不在京城,但因為他反對變法,或者說他太有才華,就遭到了一幫群小的嫉恨。不過王安石是個高風亮節的人,他不會對蘇軾怎么樣,但問題是王安石搞變法,遭到了大批包括司馬光在內的舊臣的反對,而皇上又偏袒王安石,一大批儒者賢臣只好隱退的隱退,被削職的被削職,朝廷的一些要害部門,就由一些卑鄙小人把持了。

於是這幫小人就在蘇軾上任湖州太守時寫的一篇《謝恩表》上大做文章。本來所謂《謝恩表》之類的東西,純粹是為了例行公事,講講自己是如何如何的無能,而皇恩又是如何如何的浩蕩等等。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寫過了,看過了,盡可以扔到字紙簍里,根本不必當一回事。但這班小人卻硬是在蘇軾的《謝恩表》中抽出了四句話,說他蔑視朝廷而開始彈劾他。還有人找了幾首蘇軾寫農人青苗貸款,農人三個月無鹽吃等內容的詩,說這是在攻擊改革,也是不忠於君。此時遠在安徽靈璧縣任芝麻小官的一個小人也來湊熱鬧。他聽說蘇軾有一篇園記中有勸人不必熱衷於做官的詞句,就寫信給皇帝檢舉揭發。他說蘇軾簡直就是教唆犯,並分析說這種思想會使人們缺少進取心,也會影響取士。還有人則從蘇軾一首寫檜樹的詩中抽出“蟄龍”二字並告訴皇上蘇軾有二心,想謀反。

最後,這幫群小一致認為蘇軾的行為已經到了“忠義之士,無不憤惋”的地步,請求皇帝對蘇軾施以極刑。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

當時的神宗皇帝雖然對蘇軾關愛有加,但彈劾蘇軾的人中有老臣,也有新官,有朝中大腕,也有地方芝麻,他們織起了一張密密的網,把皇上也給網糊塗了。

於是下令逮捕蘇軾。

當時蘇軾是湖州太守,但突然就變成了囚犯,7月28日由官家逮捕,8月18日送進御史台的皇家監獄。審問期間很長,前後40多天。審問的方式很殘忍,常常是通宵侮辱。一位關在與蘇軾的牢房只有一牆之隔的官員曾寫詩道:“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蘇軾受到的摧殘可想而知。

“烏台詩案”之後,蘇軾就被貶到了黃州。

但是黃州並沒有提供哪怕是一小間比較像樣的住處讓蘇軾一家落腳。蘇軾一家只好寄住在城外的一座破廟中(也有說是廢棄的驛站的)。

蘇軾的生活由此跌入低谷,不但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前途一片渺茫,就連生活來源也被一刀切斷,而且是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小鎮。

然而蘇軾天生具有豁達的精神的寬闊的胸襟,他不會被眼前的窘境嚇倒。不是沒地方住嗎?他很快就在黃州城郊東邊的坡上蓋起了一座農舍,一家人便有了安身之所。不是沒有生活來源嗎?他便在農舍附近開闢了幾畝荒地,種起了稻穀,儼然成了一位農夫。農夫能養活一家人,他蘇軾也能。只不過這時的蘇軾有了一個新的名號,叫蘇東坡。

當時的蘇東坡雖然是位農夫,但他這個農夫與一般的農夫不一樣,他還是個文人。文人即有文人的雅興,因此,蘇東坡在農事之餘,便會到黃州附近走走,看看大自然有沒有給黃州人留點比較特別的禮物。

果然大自然對黃州人不薄,在黃州附近竟然有個叫著赤壁的地方。蘇東坡誤以為那就是三國打仗時的赤壁,於是就在那留下了在文學史上光耀千古的兩賦一詞。

如果我們想到浩如煙海的文獻古藉中去尋找最具靈性的作品,十有八九就是蘇東坡的《赤壁賦》。它會領你到濃濃的月光水色之中去傾聽哲人的精思妙語。它會讓你感到人生的短暫渺小,即使是像曹操那樣的一世英雄,也隨江水而逝,不可復尋,於是嘆道:“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它更會讓你感到生命的美妙豐富,清風明月不用買,山川美景任你賞,於是贊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讀罷《赤壁賦》你會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什麼悲歡離合,什麼生老病死,什麼升貶沉浮,一切的一切都將在這清風明月中化為烏有,世間美文,有過於此者乎?

還有《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適宜於關西大漢手執銅琵琶大聲喝唱的詞首開宋詞豪放之風,晚唐、五代以來清切婉麗的詞風自東坡始總算有了一大變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其氣勢之恢宏,場景之壯闊,千載之下,無有哪首詞能出其右者。

蘇東坡又一次讓文壇震驚,當然也又一次讓陷害他的群小們震驚。但他們震驚的不是蘇東坡的文才,不是中國文學史上出現了幾篇光耀千古的名作,他們震驚的是“蘇東坡你為什麼自信能逃出我們的手掌心呢?”

蘇東坡當然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公元1094年,蘇東坡貶謫到廣東高山大庾嶺以南的惠州,政治犯被貶到離京城這么遠的地方,蘇東坡是第一人。

大庾嶺為入粵必經之地,嶺南不似中原之文明,自古為蠻荒之區,宋代尚未完全開發,蠻煙瘴氣,鴃舌鳥語,人多視為畏途,遷客至此,猶如隔世。蘇東坡五年後從大庾嶺回來,曾在嶺上遇見一老翁,老翁對蘇東坡說:“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佑善人也。”蘇東坡感慨萬千,當即題了一首詩給老人:“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不管是老人善意的安慰,還是蘇東坡激憤的疑問,我們都可以看出,大庾嶺幾乎是一條不歸之路。

可是胸襟開闊的蘇東坡在當時的蠻荒之地惠州竟然生活得很好。他在河東的一個小山頂上蓋了一座房子,取名叫“白鶴居”,還在南邊一塊小空地上,種上了橘子、柚子、荔枝、楊梅、枇杷和檜樹等。這裡風光旖旎,北望可見河水由此折向東北緩緩流去。東方山上,一座寺院依偎在喬木參天的樹林之中,時時會傳來隱隱的鐘聲。蘇東坡在這裡學會了修煉丹田之氣,還經常自己釀酒,生活過得蠻自在。他在這裡還寫了許多詩,其中有一句至少從表面上能看出他當時的心境——“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嶺南就指當時的惠州。蘇東坡的意思是說惠州這地方不錯,你就是把我一直貶在這裡,不讓我回京城也沒有關係,因為這裡有很多荔枝。他以為在惠州可以安度晚年了。

但那幫群小並未就此放過蘇東坡,他們根據蘇東坡的一首描寫在春風中酣美地午睡的詩判斷蘇東坡一定生活得蠻舒暢,於是頒發了新的貶謫令。

還要把蘇東坡貶到什麼地方去呢?嶺南已經是最遠的地方了,再遠就要到別國去了。頗有文學修養的章淳(當時的宰相)依據蘇東坡的字——子瞻,找了個與“瞻”字寫法有點相像的地方——儋州。

儋州在中國本土之外的海南島。海南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開發,大家可以想像公元十一世紀的海南是個什麼模樣。

是什麼模樣呢?是個在當時的條件下根本不適宜人居住的地方。春天潮濕,夏天悶熱,秋天雨連綿,冬天霧氣重。一切東西無不發霉,而且時不時會有一大片白蟻死在你的床上。

蘇東坡剛到海南時沒地方住,縣官張中就把屬於官舍的一小間平房暫借給他住,但不久就被章淳派來的視察員發現,蘇東坡就被趕出了官舍,張中也因此丟了職。

蘇東坡被趕出官舍以後去哪裡住呢?我們從他的一首詩中可以略知一二。“但尋牛矢(屎)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原來他住在牛欄的最西頭,要尋著牛屎堆才能走到。

雖然宋朝的版圖在歷朝中算是最小的,但也不至於小到讓一代文豪無處安身,而只能寄居在牛欄旁邊的地步,而且蘇東坡不但沒有地方住,此時的他真是一貧如洗,連吃的也沒有,他只好常常煮蒼耳等野草吃,蘇東坡甚至嘗試一種特殊的止餓方法——食陽光,但人不是植物,不會進行光合作用,而萬般無奈的蘇東坡也只好把自己當作動物來看待。想想蘇東坡的遭遇,我們還有什麼人生際遇值得感嘆,還有什麼艱難困苦不能一笑置之呢?

但是令章淳等人不可思議的是,蘇東坡在海南那樣簡直不是人居住的地方,居然也能跟當地的黎人打成一片,與他們交朋友,與他們共憂樂,居然還寫下了一大批內容通俗而感情真摯的田園詩歌,而且還完成了《尚書》的注釋和《東坡志林》的整理。

蘇東坡的豁達精神和寬闊胸襟真是古今難尋第二。蘇東坡就這樣把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這在三個州上,但這並不影響他成為一代文豪而讓後人遠久地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