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他覺得自己是頭頂著天，聊腳踩著地，無牽無掛的一條好漢。現在，他才明白過來，悔悟過來，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特別是對那些同行的，現在都似乎有點可愛。假若平日他交下幾個，他想，像他自己一樣的大漢，再多有個虎妞，他也不不怕，他們會給他出主意，會替他創賣力氣。可是，他始終是一個人，臨時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點向來沒有過的恐懼。照這么下去，誰也會欺侮他，獨自一個是頂不住天的！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涼，有時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張開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裡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後，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做賊作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去。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麼責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地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