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名勝

   二、九江印象

九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雖然天氣熱到九十五度,還是可愛。我們一到招待所,聽說上

山車子擠,要宿兩晚才有車。

我們有了細看九江的機會。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於人,生小不相識。”

(崔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常常替詩人當模特兒的九

江,受了詩的美化,到一千多年後的今天風韻猶存。街道清潔,市容整齊;遙望崗巒起伏的

廬山,仿佛南北高峰;那甘棠湖正是具體而微的西湖,九江居然是一個小杭州。但這還在其

次。九江的男男女女,大都儀容端正。極少有奇形怪狀的人物。尤其是婦女們,無論群集在

甘棠湖邊洗衣服的女子,提著筐挑著擔在街上趕路的女子,一個個相貌端正,衣衫整潔,其

中沒有西施,但也沒有嫫母。她們好象都是學校里的女學生。但這也還在其次。九江的人態

度都很和平,對外來人尤其客氣。這一點最為可貴。二十年前我逃難經過江西的時候,有一

個逃難伴侶告訴我:“江西人好客。”當時我扶老攜幼在萍鄉息足一個多月,深深地感到這

句話的正確。這並非由於萍鄉的地主(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婦都是我的學生的原故,

也並非由於“到處兒童識姓名”(馬一浮先生贈詩中語)的原故。不管相識不相識,萍鄉人

一概殷勤招待。如今我到九江,二十年前的舊印象立刻復活起來。我們在九江,大街小巷都

跑過,南潯鐵路的火車站也到過。我仔細留意,到處都度著和平的生活,絕不聞相打相罵的

聲音。向人問路,他恨不得把你送到了目的地。我常常驚訝地域區別對風俗人情的影響的偉

大。萍鄉和九江,相去很遠。然而同在江西省的區域之內,其風俗人情就有共通之點。我覺

得江西人的“好客”確是一種美德,是值得表揚,值得學習的。我說九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

,主要點正在於此。

九江街上瓷器店特別多,除了瓷器店之外還有許多瓷器攤頭。瓷器之中除了日用瓷器之

外還有許多瓷器玩具:貓、狗、雞、鴨、兔、牛、馬、兒童人像、婦女人像、騎馬人像、羅

漢像、壽星像,各種各樣都有,而且大都是上彩釉的。這使我聯想起無錫來。無錫惠山等處

有許多泥玩具店,也有各種各樣的形象,也都是施彩色的。所異者,瓷和泥質地不同而已。

在這種玩具中,可以窺見中國手藝工人的智巧。他們都沒有進過美術學校雕塑科,都沒有學

過素描基本練習,都沒有學過藝用解剖學,全憑天生的智慧和熟練的技巧,刻劃出種種形象

來。這些形象大都肖似實物,大多姿態優美,神氣活現。而瓷工比較起泥工來,據我猜想,

更加複雜困難。因為泥質鬆脆,只能塑造像坐貓、蹲兔那樣團塊的形象。而瓷質堅緻,馬的

四隻腳也可以塑出。九江瓷器中的八駿,最能顯示手藝工人的天才。那些馬身高不過一寸半

,或俯或仰,或立或行,骨胳都很正確,姿態都很活躍。我們買了許多,拿回寓中,陳列在

桌子上仔細欣賞。唐朝的畫家韓爸以畫馬著名於後世。我沒有看見過韓爸的真跡,不知道他

的平面造型藝術比較起江西手藝工人的立體造型藝術來高明多少。韓爸是在唐明皇的朝廷里

做大宮的。那時候唐明皇有一個擅長畫馬的宮廷畫家叫做陳閎。有一天唐明皇命令韓爸向陳

閎學習畫馬。韓爸不奉詔,回答唐明皇說:“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師也。”我們

江西的手藝工人,正同韓爸一樣,沒有進美術學校從師,就以民間野外的馬為師,他們的技

術是全靠平常對活馬觀察研究而進步起來的。我想唐朝時代民間一定也不乏象江西瓷器手藝

工人那樣聰明的人,教他們拿起畫筆來未必不如韓爸。只因他們沒有象韓爸那樣做大官,不

能獲得皇帝的賞識,因此終身沉淪,湮沒無聞;而韓爸獨僥倖著名於後世。這樣想來,社會

制度不良的時代的美術史,完全是偶然形成的。

我們每人出一分錢,搭船到甘棠湖裡的煙水亭去乘涼。這煙水亭建築在象杭州西湖湖心

亭那樣的一個小島上,四面是水,全靠渡船交通九江大陸。這小島面積不及湖心亭之半,而

樹木甚多。樹下設竹榻賣茶。我們躺在竹榻上喝茶,四面水光艷艷,風聲獵獵,九十度以上

的天氣也不覺得熱。有幾個九江女郎也擺渡到這裡的樹蔭底下來洗衣服。每一個女郎所在的

岸邊的水面上,都以這女郎為圓心而畫出層層疊疊的半圓形的水浪紋,好象半張極大的留聲

機片。這光景真可入畫。

我躺在竹榻上,無意中舉目正好望見廬山。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概

就是這種心境吧。預料明天這時光,一定已經身在山中,也許已經看到廬山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