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
一聲鴉啼,如泣如訴,啼到一半,有人輕點樹梢,縱身直直躍起,一把將它握在掌中。身形落下時看了一眼茅屋,擔心這聲哀啼驚擾了屋中人的沉眠。
屋中輕微響動,一女子迷糊的聲音道:“於安?”
於安嘆了口氣,“雲姑娘,再睡一會兒吧。孟珏還沒有醒。 ”
房內傳來整理衣裙的細碎聲響,一張清靈絕俗,見之忘憂的臉龐自視窗探出,眉目甚是憔悴,“我睡足了,你去拿盆雪水。”
於安低聲道:“下次讓奴才去試試罷。”
雲歌笑起來:“於大叔武功比侄女高出十倍,可是金靈蜂的陰毒,男子中者立斃。”
於安不語,轉身去取雪水。雲歌捲起袖口,眼光望向床上躺著的男子,他俊美之極的面目對著視窗,閉目似在沉睡,頭髮披散下來,烏黑與銀絲交雜觸目。
回想在渭河打撈起重傷的他的那晚,當真恍如一夢。被河底暗流從滄河帶到渭河那么長的一段時間,就算高手也早已氣絕,可是孟珏卻不同常人。
他被義父收養的時候,已經年紀不輕,錯過了學武的良時,加之要學的太多,琴棋書畫、醫道商賈,占用了他太多的時間,不可能多花功夫去紮實內功根基。所以他另闢蹊徑,修習的是一位西域殺手所傳的詭異內功。
比起中原的正宗武學,倒沒其他的高超之處,只是能讓人長期閉氣,在河水裡可以像魚一樣存活多時,即使被埋入地下數日也能存有一息之機。
然而身中十餘箭,就算掉到河裡也丟了八成命,何況劉詢怕射不死他,在箭上下了劇毒,雲歌知道,那一刻若不是身邊有於安在,她可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斷氣了。
於安也許是不想救他的,但是見了她哀求的眼神,還是默默以絕世內力將他的毒暫時逼至一處,暫時阻止發作。但於安縱然功力深厚,也沒法將他中的毒逼出來,終於盼得孟珏自己醒來,判斷出自己中的是“有所思”之毒。
“有所思”是以天山異草熬煉而成,中者忌嗔、痴、慢、疑等人心煩惱,所思越多,毒越深入肺腑。所以孟珏中毒之後,用藥長日昏睡,每天只醒一個時辰,儘量避免思慮,
雲歌帶著他日夜兼程,趕到天山。此毒至今中原未見解藥,因為解藥便是此草結的果實,但果子離枝超過半個時辰,便會失去解毒作用,無論用任何辦法保存,均無效果。雲歌懸賞打探,發動牧民尋找,總算在一處斷崖畔找到這種草,幸喜結果之期便在近日。
卻沒想到斷崖之畔,早就住了一窩不速之客,乃是天下奇毒的翹楚金靈蜂。更奇的是,金靈蜂在草葉邊穿梭出出,卻一點也不會誤傷了草身。要知道此草本身雖也是毒,卻更忌其他劇毒,只要稍加沾染,必然枯萎。
金靈蜂機敏兇殘,天下罕有,一般人到百步之內,便會遭到瘋狂攻擊,這她倒也不懼,可是一旦引得哪只蜂兒誤蟄了一下草身,解藥就完了。她遠遠的看著,草上結了五顆碧熒熒的果子,慢慢由碧變紅,只有由紅變紫的一天內,必須立即下手採摘,早一天藥力無效,遲一天果實委敗。
雲歌皺著眉,將雙臂浸入冰冷的雪水中,遭到多次蜂蟄後,腫得像饅頭,痛得她整夜睡不著,像現在讓火辣辣的痛被雪水的寒意冷卻,她才覺得舒服些。
雲歌嘆口氣,心想自己以前常做蜂糕,這次倒好,讓蜂糕長自己身上了,她苦中作樂的想著,看向孟珏,突然道:“想睜開眼睛就睜罷,醒了還要裝睡也很累的。”
孟珏張開雙目,靜靜的看著她,眼中的墨黑涌動,忽然開口,“用金針刺穴,放一放毒血。”
雲歌怔了一下,道:“還有兩次,你的毒才能完全解,到時候再說。”
金靈蜂第二次第三次蟄她明顯減輕,因為她身上沾染了蜂毒的味道,一放血,蜂毒的痛楚是小了,但是再去採摘,蜜蜂肯定蟄得更狠。
雲歌浸泡完手臂,用熬好的草藥糊攤在白布上,裹好雙臂,罩上外袍,出門回頭道:“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她手臂腫成這樣,碰一下都鑽心的痛,當然不能做菜了。
孟珏卻已閉上眼睛,一言不發,讓容顏沉浸在床外槐樹的陰影之中.
這是天山腳下一個極其偏僻的小鎮,雖然比不上大漢的人煙繁密,但人們臉上掛著的笑容更樸實豪邁,不似天子腳下,人人謹小慎微,誰都多想帶兩張面具。
雲歌買了幾張卷著羊肉的麵餅,又買了碗羊湯,可是手實在拿不動刀筷,抽痛的咧咧嘴,取出懷中早已備下的蘆管,低下頭用蘆管去吸湯。
周圍人們奇怪的看她這種進餐方式,對她竊竊私語,雲歌才不在乎,喝了一會兒,麵湯辣得她直打噴嚏,她嗆了幾口,呆了呆,突然端起湯來,一飲而盡。
喝完之後,她跑去向老闆討教這種羊肚湯的做法,和老闆娘笑嘻嘻聊了半天,已經在探討該往羊肚裡塞什麼樣的香草調料,烙到什麼火候的饃最適合泡著羊湯吃,她曾對一個人誇下海口,要讓漢族和異族互相溝通烹調手段,都能吃到各自的出色菜餚。
外面傳來軲轆轆的馬車聲,雲歌沒在意,依舊低頭研究著湯料,老闆娘連忙跑出去招呼。
馬車外表十分普通,趕車的持鞭人是箇中年匈奴人,眼神犀利、冷如刀鋒,老闆娘憑多年世故閱歷,不敢多話,只滿臉堆笑的等待吩咐。
趕車人沉吟一下,道:“來兩盆羊湯,兩斤麵餅。”老闆娘唯唯諾諾,趕緊去準備。
趕車人向車內問道:“松公子,行到這裡,還往哪個方向走?”
車內傳來不疾不徐,風碎玉裂的聲音,透出碧水千洄,關山萬重的疏離淡漠,“在這個鎮上,我想住兩天,仔細研究一下。”
趕車人冷冷道:“你若能尋到寶藏,就是單于的大功臣,但若錯了,會死得比五馬分屍還慘十倍。”
車內人聲音平靜不起波瀾:“這些天來,有勞將軍保護了。在下謝過。”
趕車人一怔,自己本來是監視他、押著他辦事的,但他的語氣如此真誠,道出的是毋庸置疑的感謝。
這個人的舉止言談,仿佛就在詮釋“真誠”兩個字,讓人無法懷疑半分。都說漢人聰明,但比草原上的狼還陰險狡猾十倍,但這樣的真摯可能作偽嗎?
老闆娘提著麵餅和湯過來,隱約只見車簾下一個清冷軒昂的身影。趕車人接過食物,用銀針試過,才分給車內人吃。吃了幾口,忽然聽見簾中人“咦”了一聲。
聲音雖輕,但趕車人知道此子鎮定冷靜的功夫,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急問:“怎么了?”
沉寂半響,才回道:“沒什麼,突然心口疼痛了一下。”
老闆娘回到灶前,只見雲歌期盼的望著她,“客人說好吃嗎?我加了點荷包里的調料,一定辣得很特別。”
老闆娘擦著手上的油膩,“好姑娘,我認你做妹子,你來幫我調味,肯定顧客盈門,我早就想著漲價,就怕老主顧不肯,現在沒問題了!”
雲歌一陣恍惚,仿佛回到了當年和許平君試釀“竹葉青”新酒後的歡呼喜悅,老闆許叔也是高呼著要漲價,貝齒一咬下唇,微笑著道:“我明天再來。”
峰身陡峭、冰雪皚皚,在墨藍的天空下折射出綺麗的光彩。背陰處卻蔥翠蓊鬱,蜜蜂翩翩來去,個頭比一般蜂兒大了一倍,形態猙獰,令人一見生懼。
雲歌以羊皮帽子裹了頭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一雙手臂卻故意裸露在外,散發蜂毒味道,金靈蜂最是靈敏,若非感覺血肉之軀沾染上了它們的氣味,必會層層圍攏攻擊,難免誤蟄了異草。
雲歌身上吊著繩索,慢慢移動,她動作極緩,小半個時辰才挪動到草藥邊,手臂上停了數隻將棲的蜂兒,摘下果實只幾個極輕的動作,已使蜂兒受驚,手臂幾下劇痛,儘管早已服下遏止蜂毒的藥,仍是痛徹心扉。
雲歌咬牙,拉動身上所系的一條玲索,崖上傳來玎玲玎玲的清脆響聲,不多時空中白影隱隱,兩隻白雕飛到崖邊,雲歌揮手將果實遠遠扔去,白雕撲下銜著,一個盤鏇沖向天際。
雲歌鬆了口氣,她登上這一處險峰要花大半天時間,根本來不及在半個時辰內趕回讓孟珏服下,幸虧來到塞外,雙鵰便隨伺在側,她便號令它們將果實銜給於安,比人力快過十倍。可惜白雕害怕毒蜂,不敢靠近蜂巢百步之內,否則就不用自己親來採摘了。
慢慢扯著繩索離開,心頭平安喜樂,再過三天,估計最後一顆果子就成熟了,正想著時,游目瞥了一眼崖下草叢,不禁臉色大變。
金靈蜂顧名思義、色作金黃,這些日她採藥時看慣了,這一瞥見有幾點黑黃在草葉暗處頗不醒目,卻讓她如澆雪水,悚然心驚。
她在醫藥典籍中讀過,烏魂蜂乃是金靈蜂天生死敵,喜食金靈蜂蛹,但凡找到金靈蜂巢穴,最初派工蜂窺伺,三五日內必然大舉偷襲,兩窩廝殺,情景慘烈自不必言,而藥草
就生長在側,如何能不殃及池魚?
雲歌只覺得頭陣陣發暈,險些栽到崖下,定了定神,勉強支持著攀上崖頂,逕自下峰。一路上心亂如麻,只有求老天保佑,千萬莫要在果實成熟之前展開蜂戰。回到屋中,見孟珏已氣色大好,正慢慢喝著白粥,看到她回到,眼中立現喜色。
中箭之後仿佛是一場夢,恍惚之間,他還以為自己那天終於追上了雲歌的船,與她並行。見到她後便是漫長的昏睡,夢中無數破碎的片段,自己帶著弟弟淘氣後母親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手勢,劉詢落子時的散漫言笑、義父憐惜而責備的眼神——
再久的夢也終是會醒的。他睜開眼來,看到這個輕雲出岫、采嵐盈歌的女子,心頭不知是歡喜,還是痛楚。
雲歌對他關懷和微笑都恰到好處,再無以前的鬥氣尋惱,自是因為他毒傷之故,但兩人相處,卻較平常安靜了許多,似乎都不動聲色的將過去那最殘酷的一頁揭過,留任時光沖淡記憶。
這一年裡,雲歌去了雲陽,去拜祭鉤弋夫人的墓。這個姿容不遜衛皇后、李夫人的女子,據說自幼手掌不能伸開,直到漢武帝召見時方乃舒展,手心握有一雙玉鉤,是以賜名為“鉤弋夫人”。
雲歌將她留給陵哥哥的發繩放在墓碑之前,每天吹蕭做菜,對墓中人講述陵哥哥十幾年的艱辛與政績。也許是冥冥中注定,趙鉤弋的墓冢叫“雲陵”。
武帝曾云:“阿嬌若賦,子夫若曲,李妍若歌,鉤弋若詩。”評價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位絕色佳人。雲歌在宮中看過她們的畫像,卻覺得美則美矣,眉梢眼角,少了些靈氣生動,曾笑問劉弗陵:“為何不換個好的畫師?”劉弗陵回答:“畫中只有真人七八份韻致,便是最好。畫得太好,不免會以假為真了。”
一年後,她想回到平陵之前,告訴陵哥哥,自己代他克盡了人子之孝,卻沒想到,卻在滄河救了孟珏。
此刻她對上了孟珏的眼神,心頭一酸,微笑道:“三月她們得到你的訊息,不知道會怎么開心呢,我已經派小淘給他們引路,再過幾天就該到了。”
孟珏沉默半響,道:“謝謝你。”
他性子高傲,如此誠摯的開口言謝當真少有。雲歌有些詫異,勉強笑道:“還不到感謝的時候,要是取不到最後一枝果子,你就算能保住命也只怕要全身癱瘓了。”
孟珏淡淡道:“義父就是在輪椅上度過餘生的,今能效仿他老人家,幸何如之。”
雲歌全身一震,剎那間明白了孟九為什麼不肯見自己父母的原因。因為不願意給他們的幸福籠上歉疚的陰影,於是寧可遠離。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所做的“參商”那道菜,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原來,並非不能相見,而是不願相見。
她以為自己這些年已經變得很堅強了,卻突然淚水不受抑制的湧出了眼眶,她匆匆轉身,道:“我去弄吃的。”
雲歌來到小攤前面,老闆娘一見她就笑逐言開,拿塊抹布擦了擦手,拉進她進廚房,小聲說:“昨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份調料配方,生怕一覺睡過後就忘了,幸好有位客人幫我記在了羊皮上,你來看看。”
雲歌含笑側頭去看,一瞥之下,身子卻陡然僵住。
老闆娘等了半響,沒見她反應,忐忑不安的問:“怎么?有問題嗎?”
好久好久,才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是誰——誰給你寫的這份菜譜?”
老闆娘一時竟然回答不出,那聲音里隱含的顫抖、期盼、痛楚與悽苦,令她不敢直視。囁嚅了一會兒才道:“是一個年青的漢人公子,半夜他來這兒喝湯,正好我在試新的配方,他就順手幫我記了下來——”
雲歌揪著羊皮,問道:“他呢?”
“他好象住在東邊的客棧里——”老闆娘只說了這半句,見雲歌已經轉身沖了出去。
羊皮上清勁古樸的小篆彷如龍游九天,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後人臨摹。這字跡便是自己揚了骨化了灰,輪迴一千遍一萬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