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考第一天清晨，我去財政局參加培訓會，經過縣一中校門口時，看見校門口附近擠滿了學生家長，他們不時伸著脖子往校園裡望去，目光中充滿了濃濃的牽掛和沉沉的期待。我不由得想起當年中考時的情景……
時光回到二十年前。那時候，教室里沒有中考倒計時的標誌，臨近中考，我們卻沒有多少緊張的情緒，日子還是和往常一樣平平淡淡地邁著不急不躁的步子。那時候，也沒有做不完的模擬題，記得我們的班主任只訂了一套中考題，而我作為全班名義上的好學生，班主任又特意訂了一套《中學生課程輔導》，這就是僅有的複習資料了。所以即使在中考前，我們也有好多時間可以玩，我甚至晚上還在偷看同桌拿來的上官鼎所著的武俠小說《陽關三疊》，這要擱在現在，非讓家長扒了皮不可。
中考前幾天，我們放假了。父親便帶我和姐姐回了家，晚上，我們全家圍坐在炕上說話。那時，奶奶還健在，聽說我們就要中考了，老人家雖然不明白中考是怎么回事，但卻知道只要是考試，對我們來說就是非常重要的事。她摸著我和姐姐的頭說：“你們兩個一定要好好考，考上個一百分!”我忙不迭地點頭，笑嘻嘻地回答著：“奶奶，我一定考一百分!”
父親嚴厲地說：“一定不要粗心大意!”母親接過話頭對姐姐說：“明天我給你們烙幾個‘國盔’拿上，多放一點豬油，你去了要把娃娃照顧好，不要一個人轉去，把娃娃扔下不管!”我咧著嘴得意的笑著，姐姐瞪了我一眼，嘴裡卻答應著母親的話。父親從衣兜里摸出了二十元錢，那時候父親所在的供銷社已經不太景氣了，工資很低，也時常拖欠，家裡的花銷，靠的是母親養豬賣的錢，這二十元錢便是前幾天的賣豬錢的一部分。看著那皺皺巴巴的錢，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要知道，那時工作人員的工資也就一個月百十塊錢，所以可以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我和姐姐很認真地把錢根據面額不同分成好幾份，分別裝進不同的兜里，為的是花錢時方便，也防止意外丟錢，即使丟了一份，還有其它幾份呢。
考試前一天，我們十點前便從學校出發了。車輛是學校包的一個能載二十多人的班車，我們班有三十多個學生，所以好多同學是兩個人擠一個座位。同學們上了車都特別興奮，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和進了菜市場一樣。我長這么大是第一次坐班車(我們鄉里當時沒有開通進城的班車)，也是第二次進城。第一次進城是三年前參加國小五年級語文競賽時，坐的是父親工作的供銷社進貨的解放牌卡車，只記得從坐上車開始後十分鐘，我便暈車了，吐得一塌糊塗，下車後睡了好長時間才緩過勁兒來。所以現在坐車也很好奇，這兒摸摸，那兒瞅瞅，和同學打打鬧鬧，玩得不亦樂乎!竟然忘記了自己嚴重的暈車症狀。翻過“冒頂山”，沒多久便行至一條河前，由於近幾天下了雷陣雨，河水翻著渾濁的黃色浪花，大約有三四米寬的樣子。司機要下車探查一下水的深度，於是我們也都一窩蜂跑下車去看那河，在河邊好好玩了一陣，男同學們拿著石頭開始打水漂，石頭嗖嗖地在水面來回穿梭著，女同學也追逐著，嬉鬧著，就似一群剛出籠的鳥兒一樣快樂地飛翔著，夏日的烈陽熱情地撫著我們稚嫩的面龐，河邊的風吹拂得我們的頭髮肆意飛揚，紅潤光潔的臉蛋上綻放著如花的笑靨。數十年後，我還能清晰地記起那幅清澈如溪、潔淨似蓮的畫面，讓人不由得想起《花兒與少年》那首歌來，是啊，人生最得意，當是少年時!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顛簸，我們終於到達了文峰鎮的旅店。這是一家國營旅店，俗稱“二鋪”，和城關的“一鋪”相對應，顯示出它們國字號的尊貴身份。不過住宿條件確實不怎么樣，一張桌子，四張床，房子裡還充斥著一股發霉的味道，好在我們都是山里娃，很快便適應了。安頓好住宿，便到了午飯時間了，班主任老師領我們外出吃飯，他特意把我們集中起來訓話：“文峰是火車站所在地，人多眼雜，壞人小偷橫行，一定要小心，大家要走一起，千萬不能走散了!”聽得我們直冒冷汗，一個個乖乖地跟在他身後，眼睛卻四下打量著。大多數學生是第一次進城，看見高聳的樓房，鱗次櫛比的商鋪，寬闊的馬路，穿著裙子的姑娘，眼裡儘是新奇。有的女生因為看見穿裙子的城裡姑娘，沒顧上看眼前的路，一下子碰到了電桿上，額頭紅腫了一大塊，惹得我們一陣鬨笑，當事者則羞紅了臉，只拿眼睛狠命地瞪我們。老師把我們帶到一個牛肉麵館，給我們每一個要了一個大碗牛肉麵。因為都是山里娃，又大半天沒吃東西了，所以不管男女生，都飢腸轆轆，吃一個大碗是不在話下的。我也是第一次吃牛肉麵，不知道不吃辣椒要給師傅說，等到面端上來了一看，我的天!辣椒紅通通的，我想給姐姐舀一點辣椒，可是姐姐和別的女同學坐在一起，我拉不下面子給她說，只有硬著頭皮吃，辣得一邊流淚，一邊淌汗，左擦一把淚，右抹一把汗，吃完後胃火辣辣地疼，肚子咕咕作響。從此以後，牛肉麵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為好吃，而是因為辣味。
吃完飯後，老師帶我們在街上轉了一會兒，有幾個耐不住外面世界誘惑的頑皮男同學趁老師不注意，偷偷結伴逛街去了，而我們幾個班上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的卻不敢跟著去，只好隨著老師回了旅店，乖乖地在房子裡睡午覺。我剛躺了一會兒，肚子便咕咕地響起來了，一陣疼似一陣，害得我不一會兒功夫，跑了四五趟廁所。那些偷跑出去的同學，直到快晚飯時才三三五五地回來了，被老師一頓狠批，讓我們幾個找回了一點安慰。晚飯後，老師對我們說，城裡的一些不學無術的學生會在考場上讓鄉里的學生把試卷給他抄，或傳夾帶，如果不聽他們的話，考試結束後城裡學生就會糾集一大群人來找鄉里學生的麻煩，讓我們一定小心應付。聽了老師的話，初次出門的我們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在心裡祈禱自己不要遇到這種倒霉事。
第二天六點左右，我們被老師的敲門聲吵醒，一軲轆翻起來收拾停當，吃完早餐——我們自帶的鍋盔和油饃饃等各類食物。我們便在老師的帶領下去考點——文峰中學。校門口已經有好多和我們一樣來自鄉里的孩子，他們都好奇地觀察著這個城區的高一級學府，眼神里滿是青澀而樸素的渴望，那是山里孩子希望通過努力讀書跳出農門，走出大山的沉甸甸的願望。
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考場，考場裡面已經有好多學生了，我的座位後面坐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生，一看打扮就是城裡學生，他掃了我一眼，眼睛裡明顯地流露出濃濃的不屑，操著城裡口音對我輕蔑地說：“朋友，到時候給我傳一下答案!”我只有連連點頭。前面則是一個女孩子，穿著白色的上衣，扎著馬尾辮，頭髮黑得發亮，散發出淡淡的發香，就像夏日的清晨路過一片油菜花地時，在清風吹拂下陣陣撲鼻的花香。聽見那男生說話，她回過頭來，用月牙兒一樣的眸子看了我一眼，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然後輕聲地說：“別害怕，不要管他!”我的心情頓時莫名地輕鬆了許多，感激地對她點點頭。看穿著打扮，這女孩也是城裡學生，可她為什麼要幫我呢，來不及多想，考試開始了，我正奮筆疾書，認真答題，突然一個小紙團兒輕巧地落在我卷子上，身後傳來那個男生的咳嗽聲，我趕緊用手緊緊捂住這個小紙團，趁監考老師不注意，展開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填空選擇題答案幾個字。
我心裡頓時不安起來，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那個女孩子悄悄轉過頭來，用那會說話的眼睛看看我，朝我搖搖頭。我那無助的心就突然安定下來，於是我埋頭只管答題，沒有理睬那個男生的各種暗示。還好題不是太難，答完題後，我快速檢查了一遍，覺得沒多少問題了，就趕緊交了卷，快步走出考場。後來的幾科考試，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個男生再也沒有示意我給他傳夾帶，也許，那個看似柔弱的女孩子，竟然可以讓那個五大三粗的男生心生懼意。唉!那時候城裡孩子的竟然對於我們來說到了像談虎色變的地步，在農村恬靜安寧的環境中生存習慣了的我們，到了這繁華喧囂的城市，一切都是顯得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清晰地感覺到了城鄉差距所帶來的那種深藏在心底的自卑，還有由此而催生的山裡人與生俱來的不服輸的精神，讓我更加強烈期望要夠取得好成績。而那個穿著白衣服，扎著馬尾辮，有著月牙兒一樣眸子的女孩，就如同炎炎夏日裡的一汪清泉，滋潤了一個山里孩子無助的心。
中考終於結束了，我們坐上了開往鄉里的班車，同學們都在七嘴八舌地談論著這幾天發生的趣事和見到的城裡的新奇事物，我靠在座椅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班車慢悠悠地爬上了河埔山，透過車窗看著那陌生的城市漸漸遠去，一種前所未有的疲乏感剎那涌遍全身……
光陰悠悠，歲月如歌，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懵懂少年都已褪盡青澀，年近不惑了。每年畢業季，我總會想起那年中考的情景，想起那個有著月牙兒一樣清亮眼眸的白衣女孩。那年中考，天很藍，草很綠，我們和夏花一樣盡情綻放著少年的心;那年中考，山里娃跳出農門的夢想，在筆端肆意流淌;那年中考，雖然沒有父母的陪伴，可我們卻一點兒也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