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魯迅的作文

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麼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製造的快感。

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鬆的,豁達的,遊戲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餘地、豐富的側面、寬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

先生的遊戲文章

依我看,歷來推崇魯迅那些批判性的、匕首式的、戰鬥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來,大多數是魯迅先生只當好玩寫寫的,以中國的說法,叫做“遊戲文章”,以後現代的說法,就叫做“寫作的愉悅”——所謂“遊戲”,所謂 “愉悅”,直白的說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魯迅書寫的種種事物,反禮教、解剖國民性、鼓吹白話、反對強權等等,前面說了,當時也有許多人在寫,其激烈深刻,並不在魯迅之下,時或猶有過之。然而九十多年過去,我們今天翻出來看看,五四眾人的批判文章總歸及不過魯迅,不是主張和道理不及他,而是魯迅懂得寫作的愉悅,懂得調度詞語的快感,懂得文章的遊戲性。

可是我們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與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為老先生不流露。這不流露,也是一種得意,一種“玩”的姿態,就像他講笑話,自己不笑的。

我們單是看魯迅各種集子的題目,什麼《而已集》啊、《三閒集》啊,《準風月談》啊、《南腔北調集》啊,真是順手玩玩,一派遊戲態度,結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給文章起的題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讀,譬如《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馬上支日記》等等等等,數也數不過來。想必老先生一起這題目,就在八字鬍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來。《花邊文學》中有兩篇著名的文章:《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竟是同一天寫的,顯然老人家半夜裡寫得興起,實在得意,煙抽得一塌糊塗,索性再寫一篇。

中國散文中這樣子到末尾一筆宕開,宕得這么懇切,又這么漂亮,真是只有魯迅。大家不要小看這結尾:它不單是為了話說回來,不單是為了文章的層次與收筆。我以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體貼,他既是犀利的,又是厚道的,既是猛烈的,又是清醒的,不會將自己的觀點與態度推到極端,弄得像在發高燒——一個憤怒的人同時是個智者,他的憤怒,便是漂亮的文學。

有這樣渾身好玩的態度,魯迅的文章便可以儘管嚴肅、儘管深刻,然後套個好玩的題目,自己笑笑——他曉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別人高,更曉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還要高—— 站得高,看得開,所以他好玩得起,遊戲得起。所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其實古今中外,沒幾個人可以做到。

他的語氣和風調,哪裡只是激憤犀利這一路,他會忽兒深沉厚道,如他的回憶文字;忽兒辛辣調皮,如中年以後的雜文;忽兒平實鄭重,如涉及學問或翻譯;忽兒精深蒼老,如《故事新編》;忽兒溫柔傷感,如《朝華夕拾》;而有一種非常絕望、空虛的況味,幾乎出現在他各個時期的文字中——尤其在他的序、跋、題記、後記中,以上那些反差極大的品質,會出人意料地揉雜在一起,難分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