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卻說那衛朝奉平素是個極刻剝之人。初到南京時,只是一個小小解鋪,他卻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別人將東西去解時,他卻把那九六七銀子,充作紋銀,又將小小的等子稱出,還要欠幾分兌頭。後來贖時,卻把大大的天平兌將進去,又要你找足兌頭,又要你補勾成色,少一絲時,他則不發貨。又或有將金銀珠寶首飾來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數,便一模二樣,暗地裡打造來換了;粗珠換了細珠,好寶換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細述。那陳秀才這三百兩債務,衛朝奉有心要盤他這所莊房,等閒再不叫人來討。巴巴的盤到了三年,本利卻好一個對合了,衛朝奉便著人到陳家來索債。陳秀才那時已弄得瓮盡杯乾,只得收了心,在家讀書,見說衛家索債,心裡沒做理會處。只得三回五次回說:“不在家,待歸時來討。”又道是,怕見的是怪,難躲的是債。是這般回了幾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衛朝奉逐日著人來催逼,陳秀才則不出頭。衛朝奉只是著人上門坐守,甚至以濁語相加,陳秀才忍氣吞聲。正是:
有錢神也怕,到得無錢鬼亦欺。早知今日來忍辱,卻悔當初大燥脾。
陳秀才吃攪不過,沒極奈何,只得出來與那原中說道:“衛家那主銀子,本利共該六百兩,我如今一時間委實無所措置,隔湖這一所莊房,約值乾余金之價,我意欲將來準與衛家,等衛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數罷了。列位與我周全此事,自當相謝。”眾人料道無銀得還,只得應允了,去對衛朝奉說知。衛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莊裡看過。這所莊子怎便值得這一千銀子?也虧他開這張大口。就是只準那六百兩,我也還道過分了些,你們眾位怎說這樣話?”原中道:“朝奉,這座莊居,六百銀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時窘迫之際,胡亂找他百把銀子,準了他的莊,極是便宜。倘若有一個出錢主兒買了去,要這樣美產就不能勾了。”衛朝奉聽說,紫脹了麵皮道:“當初是你每眾人總承我這樣好主顧,放債、放債,本利絲毫不曾見面,反又要我拿出銀子來。我又不等屋住,要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這六百兩時,便認虧些準了;不然時,只將銀子還我。”就叫伴當每隨了原中去說。
眾人一齊多到陳家來,細述了一遍,氣得那陳秀才目睜口呆。卻待要發話,實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沒對付處銀子,如何好與他爭執?只得賠個笑面道:“若是千金不值時,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罷。當初創造時,實費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數,今也論不得了。再煩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則個。”眾人道:“難,難,難。方才我們只說得百把銀子,衛朝奉兀自變了臉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時,只是還我銀子。’這般口氣,相公卻說個‘八百兩’三字,一萬世也不成!”陳秀才又道:“財產重事,豈能一說便決?衛朝奉見頭次索價大多,故作難色,今又減了二百之數,難道還有不願之理?”眾人吃央不過,只得又來對衛朝奉說了。衛朝奉也不答應,進起了麵皮,竟走進去。喚了四五個伴當出來,對眾人道:“朝奉叫我每陳家去討銀子,準房之事,不要說起了。”眾人覺得沒趣,只得又同了伴當到陳家來。眾人也不回話,那幾個伴當一片聲道:“朝奉叫我們來坐在這裡,等兌還了銀子方去。”陳秀才聽說,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對眾人道:“可為我婉款了他家伴當回去,容我再作道理。”眾人做歉做好,勸了他們回去,眾人也各自散了。
陳秀才一肚皮的鳥氣,沒處出豁,走將進來,捶台拍凳,短嘆長吁。馬氏看了他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館秦樓,暢飲酣酒,通宵遣興?卻在此處咨嗟愁悶,也覺得少些風月了。”陳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當初只為不聽你的好言,忒看得錢財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這般嘔氣。欲將那對湖莊房準與他,要他找我二百銀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顧索債。又著數個伴當住在吾家坐守,虧得眾人解勸了去,明早一定又來。難道我這所莊房止值得六百銀子不成?如今卻又沒奈何了。”馬氏道:“你當初撒漫時節,只道家中是那無底之倉,長流之水,上千的費用了去,誰知到得今日,要別人找這一二百銀子卻如此煩難。既是他不肯時,只索準與他罷了,悶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時,再有幾個莊子也準去了,何在乎這一個!”陳秀才被馬氏數落一頓,默默無言。當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飯,洗了腳手睡了。又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陳秀才有這一件事在心上,翻來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鳴唱,身子睏倦,騰朧思睡。只聽得家僮三五次進來說道:“衛家來討銀子一早起了。”陳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將起來,請攏了眾原中,寫了一紙賣契:將某處莊賣到某處銀六百兩。將出來交與眾人。眾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復衛朝奉。陳秀才雖然氣憤不過,卻免了門頭不清淨,也只索罷了。那衛朝奉也不是不要莊房,也不是真要銀子,見陳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債,不怕那莊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陳秀才果然吃逼不過,只得將莊房準了。衛朝奉稱心滿意,已無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