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 假張祿延辱魏使


秦王跪問曰:“寡人以國托於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計,不以此時辱教,尚何待乎?”范睢曰:“臣前居山東時,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夫制國之謂王,生殺予奪,他人不敢擅專。今太后恃國母之尊,擅行不顧者四十餘年。穰侯獨相秦國,華陽輔之。涇陽、高陵,各立門戶,生殺自由。
私家之富,十倍於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抒擅齊,卒弒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今穰侯內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見王之獨立於朝,非一日矣。恐千秋萬歲而後,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
秦王聞之,不覺毛骨悚然,再拜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遂於次日,收穗侯、魏冉相印,使就國①。穗侯取牛車於有司,徙其家財,千有餘乘,奇珍異寶,皆秦內庫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復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於關外,安置太后於深宮,不許與聞政事。遂以范睢為丞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秦人皆謂張祿為丞相,無人知為范睿惟鄭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時,魏昭王已薨,子安厘王即位,聞知秦王新用張祿丞相之謀,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信陵君無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數年矣。今無故興師,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嚴兵固圉以待之。”相國魏齊曰:“不然。秦強魏弱,戰必無幸。聞丞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①哉?倘遣使齎厚幣,先通張相,後謁秦王,許以納質講和,可保萬全。”安厘王初即位,未經戰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於秦。須賈奉命,竟至鹹陽,下於館驛。范睢知之,喜曰:“須賈至此,乃吾報仇之日矣。”遂換去鮮衣,妝作寒酸落魄之狀,潛出府門,來到館驛,徐步而入,謁見須賈。須賈一見,大驚曰:“范叔固無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睢曰:“彼時將吾屍首擲於郊外,次早方蘇,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吟聲,憐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關來至秦國。不期復見大夫之面於此。”須賈曰:“范叔豈欲遊說於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國,亡命來此,得生為幸,尚敢開口言事耶?”須賈曰:“范叔在秦,何以為生?”睢曰:“為傭餬口耳。”須賈不覺動了哀憐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
時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戰慄之狀。須賈嘆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綈袍與穿。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當?”
須賈曰:“故人何必過謙!”
范睢穿袍,再四稱謝。因問:“大夫來此何事?”須賈曰:“今秦相張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無其人。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於張君者哉?”范睢曰:“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臣嘗隨主人翁至於相府。丞相好談論,反覆之間,主人不給,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君若欲謁張君,某當同往。”須賈曰:“既如此,煩為訂期。”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適暇,何不即去?”須賈曰:“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范睢歸府,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御。”須賈欣然登車,范睢執轡。街市之人,望見丞相御車而來,鹹拱立兩旁,亦或走避。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睢也。
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於此,某當先入,為大夫通之。若丞相見許,便可入謁。”范睢徑進府門去了。須賈下車,立於門外,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聲,門上喧傳:“丞相升堂。”屬吏舍人,奔走不絕,並不見范睢訊息。須賈因問守門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守門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須賈曰:“適間為我御車者是也。”門下人曰:“御車者乃丞相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須賈聞言,如夢中忽聞霹靂,心坎中突突亂跳,曰:“吾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醜媳婦少不得見公婆。”只得脫袍解帶,免冠徒跣,跪於門外,托門下人入報,但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死!”良久,門內傳丞相召入。須賈愈加惶悚,俯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范睢威風凜凜,坐於堂上,問曰:“汝知罪么?”須賈俯伏應曰:“知罪!”范睢曰:“汝罪有幾?”須賈曰:“擢賈之發,以數賈之罪,尚猶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願仕齊,汝乃以吾有私於齊,妄言於魏齊之前,致觸其怒,汝罪一也;當魏齊發怒,加以答辱,至於折齒斷脅,汝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憒,已棄廁中,汝復率賓客而溺我。昔仲尼不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須賈叩頭稱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