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又過一個多月,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對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對證,勢必要死。奈我平時沒有惡業,對證過了,還要重生。且不可入殮!三日後不還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兩日,活將轉來,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這口惡氣!”家人間其緣故,八郎道:“起初見兩個公吏邀我去,走勾百來里路,到了一個官府去處。見一個綠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來,仔細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謝我道:‘煩勞八郎來此。這裡文書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證明,不必憂慮。’我抬眼看見丹墀之下,林家與八個管帳人共頂著一塊長枷,約有一丈五六尺長,九個頭齊齊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報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見過,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須說得。旗亭吃酒一節,明白說來。’我供道:‘是兩人見招飲酒,與官會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對左右嘆道:‘世上卻有如此好人!須商議報答他。可檢他來算。’吏道:‘他該六十九。’王道:‘窮人不受錢,更為難得,豈可不賞?添他陽壽一紀。’就著元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門之時,只見那一夥連枷的人趕入地獄裡去了。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料不似人世間葫蘆提。我今日還魂,豈不快活也!”後來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歲,無疾而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只是這一件事,陰報雖然明白,陽世間欠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未為大暢。而今說一件陽間賴了,陰間斷了,仍舊陽間還了,比這事說來好聽:
陽世全憑一張紙,是非顛倒多因此。
豈似幽中業鏡台,半點欺心沒處使。
話說宋紹興年間,廬州合江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貪奸不義,一味欺心,設謀詐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計設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掙得泊天也似人家,心裡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便在裡頭挑唆,於中取利,沒便宜不做事。其時昌州有一個人,姓陳名祈,也是個狠心不守分之人,與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為何?只因陳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年紀多幼小,只是他一個年紀長成,獨享家事。時常恐怕兄弟每大來,這家事須四分分開,要趁權在他手之時做個計較,打些偏手,討些便宜。曉得毛烈是個極有算計的人,早晚用得他著,故此與他往來交好。毛烈也曉得陳祈有三個幼弟,卻獨掌著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裡頭看景生情,得些漁人之利。所以兩下親密,語話投機,勝似同胞一般。
一日,陳祈對毛烈計較道:“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替他們自做這幾時奴才,心不甘伏。怎么處?”毛烈道:“大頭在你手裡,你把要緊好的藏起了些不得?”陳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盤子,須藏不得。”毛烈道:“只要會計較,要藏時田地也藏得。”陳祈道:“如何計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將好的田地賣了去,收銀子來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陳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不捨得賣掉了。”毛烈道:“這更容易,你只揀那好田地,少些價錢,權典在我這裡,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以後直等你們兄弟已將見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後你自將原銀在我處贖了去。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陳祈道:“此言誠為有見。但你我雖是相好,產業交關,少不得立個文書,也要用著箇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銀兩,置買田產,大半是大勝寺高公做牙儈。如今這件事,也要他在裡頭做箇中見罷了。”陳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寫下了文書,去要他著字便了。”原來這高公法名智高,雖然是個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處。頭一件是好利,但是風吹草動,有些個賺得錢的所在,他就鑽的去了,所以囊缽充盈,經紀慣熟。大戶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著的,分明是個沒頭髮的牙行。毛家債利出入,好些經他的手,就是做過幾件欺心事體,也有與他首尾過來的。陳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將田立券典與毛烈。因要後來好贖,十分不典他重價錢,只好三分之一,做個交易的意思罷了。陳祈家裡田地廣有,非止一處,但是自家心裡貪著的,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後門。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其田足植萬金,自不消說。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為陳祈自有欺心,所以情願把便宜與毛烈得了去。以後陳祈母親死過,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股,把三股分與三個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曲,見眼前分得均平,多無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