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次日,陳祈寫了一張黃紙,捧了一對燭,一股香,竟望東嶽行宮而來。進得廟門,但見:殿字巍峨,威儀整肅。離婁左視,望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九幽直同耳畔。草參亭內,爐中焚百合明香;祝獻台前,案上放萬靈杯玫。夜聽泥神聲諾,朝聞木馬號嘶。比岱宗具體而微,雖行館有呼必應。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莊嚴法相前?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來,將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只聽得幡帷裡面,仿佛有人聲到耳朵內道:“可到夜間來。”陳祈吃了一驚,曉得靈感,急急站起,走了出來。侯到天色晚了,陳祈是氣忿在胸之人,雖是幽暗陰森之地,並無一些畏怯。一直走進殿來。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燒在神前爐內了,照舊通誠,拜禱已畢,又聽得隱隱一聲道:“出去。”陳祈親見如此神靈,明知必有報應。不敢再讀,悚然歸家。此時是紹興四年四月二十日。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聽,過了三日,只見說毛烈死了。陳祈曉得蹊蹺。去訪問鄰舍間,多說道:“毛烈走出門首,撞見一個著黃衣的人,走入門來楸住。毛烈奔脫,望裡面飛也似跑,口裡喊道:‘有個黃衣人捉我,多來救救。’說不多幾句,倒地就死。從不見死得這樣快的。”陳祈口裡不說,心裡暗暗道是告的陰狀有應,現報在我眼裡了。又過了三日,只見有人說,大勝寺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陳祈心裡疑惑道:“高公不過是原中,也死在一時,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么?”不覺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裡,就昏暈了去。少頃醒將轉來,分付家人道:“有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休,聞得說我陽壽未盡,未可入殮。你們守我十來日著,敢怕還要轉來。”分付畢,即倒頭而臥,口鼻俱已無氣。家人依言,不敢妄動,呆呆守著,自不必說。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裡了。一同帶見判官,判官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嶽發下狀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么說?”陳祈道:“是小人與他贖田,他親手接受,後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小人在陽間與他爭訟不過,只得到東嶽大王處告這狀的。”毛烈道:“判爺,休聽他胡說。若是有銀與小人時,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判官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藉此廝賴。”指著毛烈的心道:“我陰間只憑這個,要甚么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業鏡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裡面,只見裡頭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判官道:“你看我這裡可是要甚么執照的么?”毛烈沒得開口。陳祈合首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這件事。陽間官府要他做甚么乾?”高公也道:“元來這銀子果然收了,卻是毛大哥不通。”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甚么,就帶了三人到一個大庭內。只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口裡大聲分付道:“縣令聽決不公,削去已後官爵。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又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與你商同的么?”智高道:“起初典田時,曾在裡頭做交易中人,以後事休鄉不知道。”又喚陳祈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將田出典的緣故,卻是你的欺心。”陳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這個推不得,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兩人俱未合死,只教陽世受報。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只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趕得他去。毛烈一頭走,一頭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頭了。二公與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陳兄原券在床邊木箱上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也在箱裡。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問個明白,一個夜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裡一搗,喝道:“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