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五回 論善士微言議賑捐 見招貼書生談會黨


我道:“這位先生可謂勇於為善的了。”繼之笑了一笑道:“豈但勇於為善,他這番送冊子來,還要學那古之人與人為善呢。其實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我詫異道:“做好事有甚么不佩服?”繼之道:“說起來,這句話是我的一偏之見。我以為這些善事,不是我們做的。我以為一個人要做善事,先要從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對著父母先要盡了子道,對著弟兄要盡了弟道,對了親戚本族要盡了親誼之道,夫然後對了朋友要盡了友道。果然自問孝養無虧了,所有兄弟、本族、親戚、朋友,那能夠自立,綽然有餘的自不必說,那貧乏不能自立的,我都能夠照應得他妥妥帖帖,無憂凍餒的了,還有餘力,才可以講究去做外面的好事。所以孔子說:‘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不信現在辦善事的人,果然能夠照我這等說,由近及遠么?”我道:“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親戚兩項,就有上千的人,還有不止的,究的總要占了一半,還有朋友呢,怎樣能都照應得來?”繼之道:“就是這個話。我舍間在家鄉雖不怎么,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戶的了。先君在生時,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家店鋪,把那窮本家都延請了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冀可以免了饑寒。還有親戚呢,還是照應不了許多呀,何況朋友呢。試問現在的大善士,可曾想到這一著?”
我道:“碰了荒年,也少不了這班人。不然,鬧出那鋌而走險的,更是不得了了。”繼之道:“這個自然。我這話並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過做善事要從根本上做起罷了。現在那一班大善士,我雖然不敢說沒有從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釣譽的,只怕也不少。”我道:“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從行善上沽個名譽也罷了。”繼之道:“本來也罷了,但還不止這個呢。他們起先投身入善會,做善事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光蛋;不多幾年,就有好幾個甲第連雲起來了。難道真是天富善人么?這不是我說刻薄話,我可有點不敢相信的了。”我指著冊子道:“他這上面,不是刻著‘經手私肥,雷殛火焚’么?”繼之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見識。大凡世上肯拿出錢來做善事的,哪裡有一個是認真存了仁人惻隱之心,行他那民胞物與的志向!不過都是在那裡邀福,以為我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萬事如意的。有了這個想頭,他才肯拿出錢來做好事呢。不然,一個銅錢一點血,他哪裡肯拿出來。世人心上都有了這一層迷信,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這迷信的法子去堅他的信,於是乎就弄出這八個字來。我恐怕那雷沒有閒工夫去處處監督著他呢。”我道:“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報上,年年還有徵信錄,未必可以作弊。”繼之道:“別的我不知,有人告訴我一句話,卻很在理上。他說,他們一年之中,吃沒那無名氏的錢不少呢。譬如這一本冊子,倘是寫滿了,可以有二三百戶,內中總有許多不願出名的,隨手就寫個‘無名氏’。那捐的數目,也沒有甚么大上落,總不過是一兩元,或者三四元,內中總有同是無名氏,同是那個數目的。倘使有了這么二三十個無名氏同數目的,他只報出六七個或者十個八個來。就捐錢的人,只要看見有了個無名氏,就以為是自己了,那個肯為了幾元錢,去追究他呢。這個話我雖然不知道是真的,是偽的,然而沒有一點影子,只怕也造不出這個謠言來。還有一層:人家送去做冬賑的棉衣棉褲,只要是那善士的親戚朋友所用的轎班、車夫、老媽子,那一個身上沒有一套,還有一個人占兩三套的。雖然這些也是窮人,然而比較起被災的地方那些災黎,是那一處輕,那一處重呢?這裡多分了一套,那裡就少了一套,況且北邊地方,又比南邊來得冷,認真是一位大善士,是拿人家的賑物來送人情的么?單是這一層,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
我道:“那么說,大哥這回還捐么?還去勸捐么?”繼之道:“他用大帽子壓下來,只得捐點;也只得去勸上十戶八戶,湊個百十來元錢,交了卷就算了。你想我這個是受了大帽子壓的才肯捐。還有明日我出去勸捐起來,那些捐戶就是講交情的了。問他的本心實在不願意捐,因為礙著我的交情,好歹化個幾元錢。再問他的本心,他那幾元錢,就猶如送給我的一般的了。加了方才說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種。行善的人只有這三種,辦賑捐的法子也只有這三個,你想世人那裡還有個實心行善的呢?”說罷,取過冊子,寫了二十元;又寫了個條子,叫高升連冊子一起送去。他這是送到那一位朋友處募捐,我可不曾留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