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七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仿佛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只見胡同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裡鎖起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胡同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家回到裡面,只覺得滿院子裡還是濃煙。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裡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胡同外頭熟店家裡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搶火的,二則怕搬的人多,礙著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
“要不準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家家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么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里左右火燭,那富潤里裡面住的,都是窮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裡,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裡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裡面只有一床花布被窩、一床老藍布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裡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台,乾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么。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人家。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並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遊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下人叩響頭哭求,只是不理。於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遊行。遊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下人的一隻牛,跑到我家裡——’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遊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後,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並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只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隻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才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腿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么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才一路乾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於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下人到那外國人家裡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聖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下人去告他。鄉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么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並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么!’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