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十五回 戀花叢公子扶喪 定藥方醫生論病


到了次日下午,我打了票子,便到林慧卿家去,和法人換了提單。走到東面房裡,看看稚農。稚農道:“閣下在上海久,可知道有甚么好醫生?我的病實在了不得,今天早起下地,一個頭暈就栽下來!”我道:“這還了得!可是要趕緊調理的了。從前我有個朋友叫王端甫,醫道甚好,但是多年不見了,不知可還在上海。回來我打聽著了送信來。”稚農道:“晚上有個小宴,務請屈尊。”我道:“閣下身子不好,何必又宴客?”稚農道:“不過談談罷了。”說罷,略為了幾句,便作別回來,把提單交給子安,驗貨出棧的事,由他們乾去,我不管了。因問起王端甫不知可在上海。管德泉道:“自從你識了王端甫,我便同他成了老交易,家裡有了毛病總是請他。他此刻搬到四馬路胡家宅,為甚不在上海。”我道:“在甚么巷子裡?”德泉道:“就在馬路上,好找得很。”過了一會,稚農那邊送了請客帖子來,還有一張知單。我看時,上面第一個是祥少大人云甫,第二個便是我,還有兩個都士雁、褚迭三,以後就是計醉公、繆法人兩個。打了知字,交來人去了。我問繼之道:“那裡有個姓祥的,只怕是旗人?”繼之道:“可不是。就是這裡道台的兒子,前兩天還到這裡來。”我道:“大哥認得他么?”繼之道:“怎么不認得!年紀比你還輕得多。在南京時,他還是個小孩子,我還常常撫摩玩弄他呢。怪不得我們老了,眼看見的小孩子,都成了大人了。”
大家閒談了一會,沒到五點鐘,稚農的催請條子已經來了,並注了兩句“有事奉商,務請即臨”的話。我便前去走一趟。稚農接著道:“恕我有病,不能回候,倒屢次屈駕!”我笑道:“倒是我未盡點地主之誼,先來奉擾,未免慚愧!”稚農道:“彼此熟人,何必客氣!早點請過來,是兄弟急於要問方才說的那位醫生。”我道:“我也方才問了來,他就住在四馬路胡家宅。”稚農道:“不知可以隨時請他不?”我道:“盡可以。這個人絕沒有一點上海市醫習氣,如果要請,兄弟再加個條子,包管即刻就來。”稚農便央我寫了條子,叫人拿了醫金去請,果然不到一點鐘時候就來了。先向我道了闊別。我和他二人代通了姓名,然後坐定診脈。診完之後,端甫道:“不知稚翁可常住在上海?”稚農道:“不,本來有事要回福建原籍,就叫這個病耽誤住了。”端甫點頭道:“據兄弟愚見,還是早點回府上去,容易調理點;上海水土寒,恐怕於貴體不甚相宜。”說罷,定了脈案,開了個方子,卻是人參養榮湯的加減。說道:“這個方子只管可以服幾劑。但是第一件最要靜養。多服些血肉之品,似乎較之草根樹皮有用。”稚農道:“鹿茸可服得么?”端甫道:“服鹿茸——”說到這裡,便頓住了。“未嘗沒點功效,但是總以靜養為宜。”說罷,又問我道:“可常在號里?我明日來望你呢。”我道:“我常在號里,沒事只管請過來談。”端甫便辭去了。
我又和稚農談了許久。祥雲甫來了,通過姓名。我細細打量他,只見他生得唇紅齒白,瘦削身裁;穿一件銀白花緞棉袍,罩一件夾桃灰線緞馬褂;鼻子上架一副金絲小眼鏡;右手無名指上,套了一個鑲鑽戒指;說的一口京腔。再過了一會,外面便招呼坐席。原來都、褚兩個早來了,不過在西面房裡坐,沒有過來。稚農起身,招呼到當中一間去,親自篩了一輪酒,定了坐。便叫醉公代做主人,自己仍到房裡歇息。醉公便叫寫了局票發出去。坐定了,慧卿也來周鏇了一會,篩了一輪酒,唱了一支曲子,也到房裡去了。我和都、褚兩個通起姓名,才知都士雁是骨董鋪東家,褚迭三是藥房東家。數巡酒後,各人的局陸續都來了。祥雲甫身邊的一個,也不知他叫甚名字,生得也還過得去。一隻手搭在雲甫肩膀上,只管唧唧噥噥的說話。忽然看見雲甫的戒指,便脫了下來,在自己中指上一套,說道:“送給我罷。”雲甫道:“這個不能,明日另送你一個罷。”那妓女再三不肯還他,並說道:“我要轉到褚老爺那邊了。”說罷,便走到褚迭三旁邊坐下。迭三身邊本有一個,看見有人轉過來,含了一臉的醋意,不多一會,便起身去了。恰好外面傳進來一張條子,是請雲甫的,雲甫答應就來,隨向那妓女討戒指。那妓女道:“你去赴席,左右是要叫局的,難道帶在我手裡,就會沒了你的嗎?”雲甫便起身向席上說聲“少陪”,一面要到房裡向稚農道謝告辭。醉公兀的一下跳起來,向房裡便跑。不料門房口立了個大丫頭,雙手下死勁把醉公一推道:“冒冒失失的,做甚么啊!”回身對雲甫道:“陳老爺剛才睡著了。他幾夜沒睡了,祥大人不要客氣罷。”雲甫道:“那么他醒了,你代我說到一聲。”那丫頭答應了,又叫慧卿送客。慧卿在房裡一面答應,一面說:“祥大人走好啊!待慢啊!明天請過來啊!”卻只不出來。雲甫又對眾人拱拱手自去了。這裡醉公便和眾人豁拳鬧酒,甚么擺莊咧,通關咧,眾人都有點陶然了,慧卿才從房裡亭亭款款的出來,右手理著鬢髮,左手搭在醉公的椅子靠背上,說道:“黃湯又灌多了!”醉公道:“我不——”說到這裡,便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