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六回 觀演水雷書生論戰事 接來電信遊子忽心驚


到了次日,我因為繼之已在關上,遂進城去,賃了一匹馬,按轡徐行。走到城內不多點路,只見路旁有一張那張大仙的招紙,因想起述農昨夜的話,不知到底確不確,我何妨試去看看有甚么影跡。就跟著那招紙歪處,轉了個彎,一路上留心細看,只見了招紙就轉彎,誰知轉得幾轉,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來了。我勒住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么好?”忽又回想道:“不要緊,我只要回來時也跟著那招紙走,自然也走到方才來的地方了。”忽聽得那馬夫說了幾句話,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說甚么,並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馬夫在後面跟著,又說了幾句,我一些也聽不懂,回頭問道:“你說甚么呀?”他便不言語了。我又向前走,走到一處,抬頭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這南京城裡,怎么有這么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著,只見路旁一株紫楊樹上,也粘了這么一張。跟著他轉了一個彎,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個茅廁,牆上也有一張。順著他歪的方向望過去時,那邊一帶有四五十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裡還憩著一乘轎子。恰好看見一家門首有人送客出來,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紋布灰布袍子,並沒有穿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我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見那客人生的一張圓白臉兒,八字鬍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來。那客上了那乘轎時,這裡送客的也進去了。我看他那門口,又矮又小,暗想這種人家,怎樣有這等闊客。猛抬頭看見他檐下掛著一把破掃帚,暗想道:“是了,述農的話是不錯的了。”騎在馬上,不好只管在這裡呆看,只得仍向前行。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才那個客人,就是我在元和船上看見他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給他夥伴說的話,嘰嘰咕咕聽不懂的,想來就是他們的暗號暗話,這個人一定也是會黨。猛然又想起方才那馬夫同我說過兩回話,我也沒有聽得出來,只怕那馬夫也是他們會黨里人,見我一路上尋看那招紙,以為我也是他們一夥的,拿那暗話來問我,所以我兩回都聽得不懂。
想到這裡,不覺沒了主意。暗想我又不是他們一夥,今天尋訪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時又要撥轉馬頭回去,越發要被他看出來,還要疑心我暗訪他們做甚么呢。若不回馬,只管向前走,又認不得那條路可以繞得回去,不要鬧出個笑話來?並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馬,不要叫那馬夫知道了我的門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見了吳公館的牌子,還當是官場裡暗地訪查他們的蹤跡,在他們會黨里傳播起來,不定要鬧個甚么笑話呢。思量之間,又走出一箭多路。因想了個法子,勒住馬,問馬夫道:“我今天怎么走迷了路呢?我本來要到夫子廟裡去,怎么走到這裡來了?”馬夫道:“怎么,要到夫子廟?怎不早點說?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我道:“你領著走罷,加你點馬錢就是了。”馬夫道:“撥過來呀。”說著,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這空地上橫截過去,有了幾家人家,彎彎曲曲的走過去,又是一片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條小衖,僅僅容得一人一騎。穿盡了小街,便是大街。到了此地,我已經認得了。此處離繼之公館不遠了,我下了馬說道:“我此刻要先買點東西,夫子廟不去了,你先帶了馬去罷。”說罷,付了馬錢,又加了他幾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去。我本來一早就進城的,因為繞了這大圈子,鬧到十一點鐘方才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好一會。
吃過了午飯,因想起我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我伯父也正在吃飯呢,見了我便問道:“你吃過飯沒有?”我道:“吃過了,來望伯母呢,不知伯母可好了些?”伯父道:“總是這么樣,不好不壞的。你來了,到房裡去看看他罷。”我聽說就走了進去。只見我伯母坐在床上,床前安放一張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床上還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在那裡捶背。我便問道:“伯母今天可好些?”我伯母道:“侄少爺請坐。今日覺著好點了。難得你惦記著來看看我。我這病,只怕難得好的了。”我道:“那裡來的話。一個人誰沒有三天兩天的病,只要調理幾天,自然好了。”伯母道:“不是這么說。我這個病時常發作,近來醫生都說要成個癆病的了。我今年五十多歲的人了,如果成了癆病,還能夠耽擱得多少日子呢!”我道:“伯母這回得病有幾天了?”伯母道:“我一年到頭,那一天不是帶著病的!只要不躺在床上,就算是個好人。這回又躺了七八天了。”我道:“為甚不給侄兒一個信,也好來望望?侄兒直到昨天來了才知道呢。”伯母聽了嘆一口氣,推開了粥碗,旁邊就有一個傭婦走過來,連茶几端了去。我伯母便躺下道:“侄少爺,你到床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們談談罷。”我就走了過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