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九回 傻道台訪艷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


一天余藎臣請他在六八子家吃酒。檯面上唐六軒帶了一個局,佘小觀見面之後,不禁陡吃一驚。原來這唐六軒唐觀察為人極其和藹可親,見了人總是笑嘻嘻的,說起話來,一張嘴比蜜糖還甜,真正叫人聽了又喜又愛。因此南京官場中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糖葫蘆”。這糖葫蘆到省之後,一直就相與了三和堂一個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這王小四子原籍揚州人氏,瘦括括的一張臉,兩條彎溜溜的細眉毛,一個直鼻樑,一張小嘴,高高的人材,小小的一雙腳。近來南京打扮已漸漸的仿照蘇州款式,梳的是圓頭,前面亦一寸多長的前劉海。此時初秋天氣,身上穿著件大袖子三尺八寸長的淺藍竹布衫,拖拖拉拉,底下已遮過膝蓋,緊與褲腳管上沿條相連,亦瞧不出穿的褲子是甚么顏色了。佘道台因見他面貌很像天津的花小紅,所以心上欻地一動。
當下王小四子走到檯面上,往糖葫蘆身後一坐。糖葫蘆只顧低著頭吃菜,未曾曉得。對面坐的是孫國英孫觀察,綽號叫孫大鬍子的,見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蘆,又拿手擺了兩擺。王小四子誤會了意,齊巧這兩天糖葫蘆又沒有去,王小四子便打情罵俏起來,伸手把糖葫蘆小辮一拖,把個糖葫蘆的腦袋掀到自己懷裡,舉起粉嫩的手打他的嘴巴。此時糖葫蘆嘴裡正銜著一塊荷葉卷子,一片燒鴨,嘴唇皮上油晃晃的,回頭一看,見是相好來拖他,亦就撒嬌撒痴,趁勢把腦袋困在王小四子懷裡,任憑打罵。只聽得王小四子說道:“你這兩天死到那裡去了?我那裡一趟不來!叫你打的東西怎么樣了?到底還有沒有?”糖葫蘆嘻皮涎臉的答道:“我不到你那裡去,我到我相好的家裡去!”他說的是玩話,誰知王小四子倒認以為真,立刻眉毛一豎,面孔一板,說道:“我早曉得我仰攀你大人不上!那個姑娘不比我長的俊!你要同別人‘結線頭’①,你又何必再來帶我呢!”一頭說話,那副神形就要掉下淚來,慌忙又拿手帕子去擦。糖葫蘆只是仰著臉朝著他笑。王小四子瞧著格外生氣,掄起拳頭,照準了頭,又是兩下子。打的他不由的喊“啊唷”。孫大鬍子哈哈大笑道:“打不得了!再打兩下子,糖葫蘆就要變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聽了這話,忽然撲嗤的一笑,又趕緊合攏了嘴,做出一副怒容。佘道台見了這副神氣,更覺得同花小紅一式一樣,毫無二致。因為他是糖葫蘆帶的人,不便問他芳名、住處,只得暗底下拉孫大鬍子一把,想要問他。孫大鬍子又只顧同糖葫蘆、王小四子說話,沒有聽見,佘道台只得罷休。
①“結線頭”:也稱攀相好,此指狎客和妓女發生肉體關係的代稱。
此時王小四子、糖葫蘆正扭在一處。孫大鬍子見王小四子認了真,恐怕鬧出笑話來,連忙勸王小四子放手:“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怎么罰他,告訴了我,我替你作主。你倘若把他的臉打腫了,怎么叫他明天上衙門呢?這豈不是你害了他么?”王小四子道:“我現在不問他別的,他許我的金鐲子,有頭兩個月了,問問還沒有打好。我曉得的,一定送給別個相好了!”糖葫蘆道:“真正冤枉!我為著南京的樣子不好,特地寫信到上海托朋友替我打一付。前個月有信來,說是打的八兩三錢七分重。後首等等不來,我又寫信去問,還沒有接到回信。昨兒來了一個上海朋友,說起這付鐲子,那個朋友已經自己留下送給相好了,現在替我重打,包管一禮拜準定寄來。如果沒有,加倍罰我!”王小四子道:“孫大人,請你做個證見。一禮拜沒有,加倍罰他!前頭打的是八兩三錢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兩七錢四了。”
孫大鬍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鬍子又長又多,他的相好雙喜坐在旁邊無事,嫌他鬍子不好看,卻替他把左邊的一半分為三綹,辮成功一條辮子。孫大鬍子的鬍子是一向被相好玩慣的,起初並不在意,後來因為要站起來去拉糖葫蘆,不料被雙喜拉住不放,低頭一看,才曉得變成一條辮子。把他氣的開不出口。歇了一回,說道:“真正你們這些人會淘氣!沒有東西玩了,玩我的鬍子!”雙喜道:“一團毛圍在嘴上,象個刺蝟似的,真正難看,所以替你辮起來,讓你清爽清爽,還不好?”孫大鬍子道:“你嫌我不好看!你不曉得我這個大鬍子是上過東洋新聞紙,天下聞名的,沒有人嫌我不好。你嫌我不好,真正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