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


又行了十里,共三十餘里之程,漸覺腹痛難忍。此時天色將明,望見路傍有一茅庵,其門尚閉。鄭夫人叩門,意欲借庵中暫歇。庵內答應開門。鄭夫人抬頭看見,驚上加驚,想道:”我來惜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學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卻不晦氣。千兀萬兀,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那憎人看見鄭夫人丰姿服色,不像個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請入淨室間訊。敘話起來,方知是尼憎。鄭夫人方才心定,將黃天盪遏盜之事,敘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人訪知,彼此有損……”說猶未畢,鄭夫人但痛,一陣緊一陣。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曉得些道兒,間道:“奶奶這痛陣,到像要分娩一般?”鄭夫人道:“實不相瞞,奴家懷九個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說,這裡是佛地,不可污穢。奶奶可在別處去,不敢相留。鄂夫人眼中流淚,哀告道:“師父,慈悲為本,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處?想是蘇門前世業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罷,庵後有個廁屋,奶奶若沒處去,權在那廁屋裡住下,等生產過了,進庵未遲。”鄭夫人出於無奈,只得捧著腹肚,走到庵後廁屋裡去。雖則廁屋,喜得下是個露坑,到還乾淨。鄭夫人到了屋內,一連幾陣緊痛,產下一個孩兒。老尼聽得小兒啼哭之聲,忙走來看,說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井留。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時,把那小官人棄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
壞夫人左思右量,兩下難捨,便道:“我有道理。”將自己貼肉穿的一件羅衫脫下,包裹了孩兒,拔下金鋇一股,插在孩兒胸前,對天拜告道:“夫主蘇雲,倘若下該絕後,願天可憐,遣個好人收養此兒。”祝罷,將孩兒遞與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聲“阿彌陀佛”,接了孩兒,走去約莫半里之遙,地名大柳村,撇於柳樹之下。分明路側重逢棄,疑是空桑再產伊。老尼轉來,回復了鄭夫人,鄭夫人一愉幾死。老尼勸解,自不必說。老尼淨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經,送湯送水價看覷鄭夫人。鄭夫人將隨身管洱手鍘,盡數解下,送與老尼為陪堂之費。等待滿月,進庵做下道姑,拜佛看經。過了數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當塗縣慈湖老庵中潛住,更不出門,下在話下。
卻說塗能醉了,匠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眾人見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訖。徐能醒來,想起蘇奶奶之事,走進房看時,卻是個空房,連朱婆也不見了。叫丫攫間時,一個個目睜口呆,對答不出。看後門大開,情知走了,雖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趕。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靜處,一直追來。也是天使其依/一徑走那蘇奶奶的舊路,到義井跟頭,看見一雙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舊鞋,認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難道他特地奔出去,到於此地,捨得性命/巴著井欄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趕一程。又行十餘里,已到大柳村前,上無蹤跡。正欲回身,只聽得小孩子嬰響,走上一步看時,鄧大柳樹之下一個小孩兒,且是牛得端正,懷間有金包一股,正下知什麼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無子息,這不是皇天有眼,賜與我為嗣廣輕輕抱在懷裡,那孩兒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趕,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個女兒,未兒·且死了,正好接奶。把召卜股鉸子,就做賞錢,賞了那婆娘,教他好生餵乳,“長大之時,我自看顧你。”有詩為證。
插下薔荷有刺藤,養成乳虎自傷生。
幾人不識天公巧,種就殃苗侍長成。
話分兩頭。再說蘇知縣被強賊抑入黃天盪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該活,一千個也休了,只為蘇知縣後來還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污到向水閘邊。恰好有個徽州客船,泊於閘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來撒溺,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將篙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捆縛,心中駭異,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椎去水中、有這等異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下曾兀,開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見是活的,慌忙解開繩索,將薑湯灌醒,間其緣故。蘇知縣備細告訴,被山東王尚書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聽得說要與山東正尚書家打官司,只恐連累,有懊悔之意。蘇知具看見顏色變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盤費一空,文憑又失,此身無所著落,倘有安身之處,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說,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閒事:若只要十安身之處,敝村有個市學,倘肯相就,權莊幾時,”蘇知縣道。“多謝!多謝/陶公取些乾衣服,教蘇知縣換了,帶回家中。這村名雖喚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兒女上學,卻是陽公做領袖,分派各家輪流供給,在家教學,下放他出門。看官牢記著,那蘇知縣自在村中教學,正是:未司社稷民人事,權作之乎者也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