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七卷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在焦吉莊上不則一日,這大官人無過是出路時搶金劫銀,在家時飲酒食肉。一日大醉,正是:
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臉上來。
萬秀娘問道:“你今日也說大官人,明日也說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夫。犬馬尚分毛色,為人豈無姓名?敢問大官人姓甚名誰?”大官人乘著続e興,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來道:“是。我是襄陽府上一個好漢,不認得時,我說與你道,教你:頂門上走了三魂,腳板下盪散七魄!”掀起兩隻腿上間朱刺著的文字,道:“這個便是我姓名,我便喚做十條龍苗忠。我卻說與你。”原來是:
壁間猶有耳,窗外豈無人
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聽得,說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卻沒事說與他姓名做甚么?”走入來道:“哥哥,你只好推了這牛子休!”原來強人市語喚殺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這十條龍苗忠殺了萬秀娘,喚做:
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
苗忠那裡肯聽焦吉說,便向焦吉道:“錢物平分,我只有這一件偏倍得你們些子,你卻恁地吃不得,要來害他。我也不過只要他做個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異日卻為這婦女變做個利害,卻又不壞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轉腳出門去,焦吉道:“我幾回說與我這哥哥,教他推了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與你下手推了這牛子,免致後患。”那焦吉懷裡和鞘搋著一把尖長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裡來。萬秀娘正在房裡坐地,只見焦吉掣那尖刀執在手中,左手捽住萬秀娘,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見一個人從後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卻真箇要來壞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頭看時,便是十條龍苗忠。那苗忠道:“只消叫他離了你這莊裡便了,何須只管要壞他?”當時焦吉見他恁地說,放下了。當日天色晚了:
紅輪西墜,玉兔東生。佳人秉燭歸房,江上漁翁罷釣。螢火點開青草面,蟾光穿破碧雲頭。
到一更前後,苗忠道:“小娘子,這裡不是安頓你去處。你須見他們行坐時只要壞你。”萬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易事。”便背了萬秀娘,夜裡走了一夜,天色漸漸曉,到一所莊院。苗忠放那萬秀娘在地上,敲那莊門,裡面應道:“便來。”不移時,一個莊客來。苗忠道:“報與莊主,說道苗大官人在門前。”莊客入去報了莊主。那莊中一個官人出來。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
背系帶磚項頭巾,著斗花青羅褙子,腰系襪頭襠褲,腳穿時樣絲鞋。
兩個相揖罷,將這萬秀娘同來草堂上,三人分賓主坐定。苗忠道:“相煩哥哥,甚不合寄這個人在莊上則個。”官人道:“留在此間不妨。”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幾碗酒,吃些個早飯,苗忠掉了自去。那官人請那萬秀娘來書院裡,說與萬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條龍苗大官人把你賣在我家中了。”萬秀娘聽得道,簌簌地兩行淚下。有一首《鷓鴣天》,道是:
碎似真珠顆顆停,清如秋露臉邊傾。灑時點盡湘江竹,感處曾摧數里城。思薄倖,憶多情,玉纖彈處暗銷魂。有時看了鮫鮹上,無限新痕壓舊痕。
萬秀娘哭了,口中不說,心下尋思道:“苗忠底賊!你劫了我錢物,殺了我哥哥,又殺了當直周吉,奸騙了我身己,剗地把我來賣了!教我如何活得?”則好過了數日。當夜天昏地慘,月色無光。各自都去睡了。
萬秀娘移步出那腳子門,來後花園裡,仰面觀天禱祝道:“我這爹爹萬員外,想是你尋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這折罰,有今日之事。苗忠底賊!你劫了我錢物,殺了我哥哥,殺了我當直周吉,騙了我身己,又將我賣在這裡!”就身上解下抹胸,看著一株大桑樹上,掉將過去道:“哥哥員外陰靈不遠,當直周吉,你們在鬼門關下相等我。生為襄陽府人,死為襄陽府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