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仲尼第四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 然先言子所病之正。”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 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 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仆隸。此奚疾哉?奚方能 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 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 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 而得死者亦謂之常。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 先聞蚋飛;口將爽者,先辨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 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觀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 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 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 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 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 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 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 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 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慾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 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眎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撣鍾。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 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 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 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 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 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 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 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發引千 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 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 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余曰,更謁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