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天瑞第一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壠端,面之而嘆曰: “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 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 ”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 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 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 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子貢曰: “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皋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 “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 惡,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了。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 離六親、廢家業、游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盪之人矣。又有人 鍾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子列子曰:“非 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民矣。事之破 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 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亦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 不異;皮膚爪發,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 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 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氣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 “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 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 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 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 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 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 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 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 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逾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 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 “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 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 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 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谷帛財 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 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 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 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 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邪?孰為不盜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