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慎大覽第三

順說

五曰:善說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為力,因其來而與來,因其往而與往,不設形象,與生與長,而言之與響,與盛與衰,以之所歸。力雖多,材雖勁,以制其命。順風而呼,聲不加疾也;際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咳,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大王獨無意邪?”王曰: “善!此寡人之所願也。”惠盎曰:“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歡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對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無地為君,無官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猶可服,因矣。因則貧賤可以勝富貴矣,小弱可以制強大矣。田贊衣補衣而見荊王,荊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惡也!”田贊對曰:“衣又有惡於此者也。”荊王曰:“可得而聞乎?”對曰:“甲惡於此。”王曰:“何謂也?” 對曰:“冬日則寒,夏日則暑,衣無惡乎甲者。贊也貧,故衣惡也。今大王,萬乘之主也,富貴無敵,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為其義邪?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頸,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榮。意者為其實邪?苟慮害人,人亦必慮害之;苟慮危人,人亦必慮危之。其實人則甚不安。之二者,臣為大王無取焉。”荊王無以應。說雖未大行,田贊可謂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義,則未之識也。管子得於魯,魯束縛而檻之,使役人載而送之齊,皆謳歌而引。管子恐魯之止而殺己也,欲速至齊,因謂役人曰:“我為汝唱,汝為我和。”其所唱適宜走,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謂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欲,己亦得其所欲,以此術也。是用萬乘之國,其霸猶少,桓公則難與往也。 

不廣

六曰:智者之舉事必因時,時不可必成,其人事則不廣。成亦可,不成亦可,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若舟之與車。北方有獸,名曰蹶,鼠前而兔後,趨則跲,走則顛,常為蛩蛩距虛取甘草以與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虛必負而走。此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鮑叔、管仲、召忽,三人相善,欲相與定齊國,以公子糾為必立。召忽曰:“吾三人者於齊國也,譬之若鼎之有足,去一焉則不成。且小白則必不立矣,不若三人佐公子糾也。”管子曰:“不可,夫國人惡公子糾之母,以及公子糾,公子小白無母,而國人憐之。事未可知,不若令一人事公子小白。夫有齊國,必此二公子也。”故令鮑叔傅公子小白,管子、召忽居公子糾所。公子糾外物則固難必。雖然,管子之慮近之矣。若是而猶不全也,其天邪!人事則盡之矣。齊攻廩丘。趙使孔青將死士而救之,與齊人戰,大敗之。齊將死,得車二千,得屍三萬,以為二京。寧越謂孔青曰:“惜矣,不如歸屍以內攻之。越聞之,古善戰者,莎隨賁服。卻舍延屍,車甲盡於戰,府庫盡於葬,此之謂內攻之。” 孔青曰:“敵齊不屍則如何?”寧越曰:“戰而不勝,其罪一;與人出而不與人入,其罪二;與之屍而弗取,其罪三。民以此三者怨上。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是之謂重攻之。”寧越可謂知用文武矣。用武則以力勝,用文則以德勝。文武盡勝,何敵之不服!晉文公欲合諸侯,咎犯曰:“不可,天下未知君之義也。” 公曰:“何若?”咎犯曰:“天子避叔帶之難,出居於鄭,君奚不納之,以定大義,且以樹譽。”文公曰:“吾其能乎?”咎犯曰:“事若能成,繼文之業,定武之功,闢土安疆,於此乎在矣;事若不成,補周室之闕,勤天子之難,成教垂名,於此乎在矣。君其勿疑!”文公聽之,遂與草中之戎、驪土之翟,定天子於成周。於是天子賜之南陽之地,遂霸諸侯。舉事義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謂智矣。此咎犯之謀也。出亡十七年,反國四年而霸,其聽皆如咎犯者邪!管子、鮑叔佐齊桓公舉事,齊之東鄙人有常致苦者。管子死,豎刀、易牙用,國之人常致不苦,不知致苦。卒為齊國良工,澤及子孫,知大禮。知大禮,雖不知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