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慎大覽第三

  貴因

七曰:三代所寶莫如因,因則無敵。禹通三江五湖,決伊闕,溝回陸,注之東海,因水之力也。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國,而堯授之禪位,因人之心也。湯、武以千乘制夏、商,因民之欲也。如秦者立而至,有車也;適越者坐而至,有舟也。秦、越,遠塗也,竫立安坐而至者,因其械也。武王使人候殷,反報岐周曰:“殷其亂矣!”武王曰:“其亂焉至?”對曰:“讒慝勝良。”武王曰:“尚未也。”又復往,反報曰:“其亂加矣!”武王曰:“焉至?”對曰: “賢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末也。”又往,反報曰:“其亂甚矣!”武王曰: “焉至?”對曰:“百姓不敢誹怨矣。”武王曰:“嘻!”遽告太公,太公對曰: “讒慝勝良,命曰戮;賢者出走,命曰崩;百姓不敢誹怨,命曰刑勝。其亂至矣,不可以駕矣。”故選車三百,虎賁三千,朝要甲子之期,而紂為禽。則武王固知其無與為敵也。因其所用,何敵之有矣!武王至鮪水,殷使膠鬲候周師,武王見之。膠鬲曰:“西伯將何之?無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將之殷也。”膠鬲曰:“曷至?”武王曰:“將以甲子至殷郊,子以是報矣!”膠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輟。軍師皆諫曰:“卒病,請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膠鬲以甲子之期報其主矣,今甲子不至,是令膠鬲不信也。膠鬲不信也,其主必殺之。吾疾行,以救膠鬲之死也。”武王果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陳矣。至殷,因戰,大克之。此武王之義也。人為人之所欲,己為人之所惡,先陳何益?適令武王不耕而獲。武王入殷,聞殷有長者,武王往見之,而問殷之所以亡。殷長者對曰:“王欲知之,則請以日中為期。”武王與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則弗得也。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有以其惡告王,不忍為也。若夫期而不當,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夫審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時,因也;推歷者,視月行而知晦朔,因也;禹之裸國,裸入衣出,因也;墨子見荊王,錦衣吹笙,因也;孔子道彌子瑕見厘夫人,因也;湯、武遭亂世,臨苦民,揚其義,成其功,因也。故因則功,專則拙。因者無敵,國雖大,民雖眾,何益?

察今

八曰: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損之,胡可得而法?雖人弗損益,猶若不可得而法。東夏之命,古今之法,言異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於此。其所為欲同,其所為異。口惽之命不愉,若舟車衣冠滋味聲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誹。天下之學者多辯,言利辭倒,不求其實,務以相毀,以勝為故。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雖可得,猶若不可法。凡先王之法,有要於時也。時不與法俱至,法雖今而至,猶若不可法。故擇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為法。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有道之士,貴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益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荊人慾襲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荊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餘人,軍驚而壞都舍。向其先表之時可導也,今水已變而益多矣,荊人尚猶循表而導之,此其所以敗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於此。其時已與先王之法虧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此為治,豈不悲哉?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移,變法宜矣。譬之若良醫,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向之壽民,今為殤子矣。故凡舉事必循法以動,變法者因時而化,若此論則無過務矣。夫不敢議法者,眾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時變法者,賢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聖,其法皆不同。非務相反也,時勢異也。故曰良劍期乎斷,不期乎鏌琊;良馬期乎千里,不期乎驥驁。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為其國,與此同。時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為治,豈不難哉?有過於江上者,見人方引嬰兒而欲投之江中,嬰兒啼。人問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雖善游,其子豈遽善游哉?此任物,亦必悖矣。荊國之為政,有似於此。